俗辣江湖!(3)

作者:野有死鹿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干娘叫林雪娘,是个寡妇,和他没有血缘关系。李冬青的爹娘早几年的时候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人都死了,就没什么可讲的了。

“晚上还有戏吗?”林雪娘问。

“没有了,”李冬青跳下炕去,说,“我去喂猪,你歇着吧。”

林雪娘叮嘱道:“这两日外头危险,别骑着千机乱跑。”

李冬青应了一声好,一打开门就看见院子里亭亭站了个人,宁和尘听见开门声回过头来,冲他笑了一下。这可当真是知书达理,巧笑倩兮,李冬青毫无关联地想到,他想起以前听旁人说过:男生女相,是必成大事的征兆。

李冬青当即又把门关上了,回了屋,林雪娘问:“怎么啦?”

“忘拿盆了。”李冬青大声说。

他从灶膛里用炉钩子掏出来了一个布袋子,上头遍是柴火灰,他从里头掏出一把羌笛,搁身上蹭了蹭,另一手在咯吱窝里架着喂猪的盆,又走了出去。宁和尘还站在院中,冲他和煦笑了。

李冬青又擦了擦,把羌笛递给他说:“给,那天忘了一着急忘了还你。”他跑了半路,才看见手上攥了这把羌笛,扔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路纠结,等到了家也没扔。

“多谢,”宁和尘接过来,看也不看地插在腰间,“有没有人找你麻烦?”

“没有。”李冬青有些奇怪,说,“谁找我麻烦?为什么找我?”

“是这么回事,”宁和尘解释说,“我杀了月氏的三十二歌女,但是又放跑了其他人,他们回去会通风报信,月氏找不到我,找到了也杀不了我,我才理应来找你,要是我,我就这样做。”

李冬青:“……”

宁和尘解释道:“我也不是故意的放跑这些人的,尽力了,确实是没打过。”

“三十二歌女,”李冬青的重点却根本不在那儿,他如遭雷劈,“三十二歌女是真的有三十二个人吗?”

“应该是,”宁和尘说,“我倒是也没数,但应该不至于在这种事上骗人。”

李冬青那日没见到那些人,他也没想到宁和尘杀了那么多人,当即如遭重击,悔不当初,站立不稳退后了两步。

李冬青年纪尚轻,喜怒哀乐摆在脸上,宁和尘服了他一把,被李冬青下意识一把挥开。

宁和尘笑说:“好罢,我好像是做错了?”

李冬青着实没从他身上听出多少愧疚。

这其实也怨不得宁和尘,他在不可得山待了十三年,不可得山修黄老之术,所谓黄老,便是黄帝与老子,一个山门的人都信道法自然,因果报应,但是又有点跑偏,喜欢高深莫测,爱装正人君子。

他从那里待了太久,七岁便上了山,真是不可避免的沾染了恶习,从前他家姐骂他是睚眦必报的真小人,那时候还算是小人得堂堂正正,上了山之后,就成了锱铢必较的伪君子,也算是越活越倒回去了。

宁和尘那么一欠身,身子往过一凑,李冬青就闻到了他身上的甜香味儿,总觉得是有魔障,赶紧再退后一步,当即说道:“原来世人说的不错。”

“我不杀她们,她们要杀我,”宁和尘说道,“这月氏的阵,都是死阵。她们不与我商量商量,便直接摆了这样的阵,难道就有理了?”

李冬青一听,好似有道理,但再一想,这一切还不是因宁和尘而起?

宁和尘说:“弟弟,我上过黄金台,他们也上过,大家都已经是贱命一条,把命交给了江湖,我们自己都不在乎,你又何必?”

“我没有上过黄金台……”李冬青说,“我不与你为伍,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罢,我不用你谢我,请回罢!”

“那你要怎么办?”宁和尘看他年纪轻轻,倒是一套一套的,觉得有趣,又说,“月氏找你,不是易如反掌吗?”

“月氏的人因我而死,”李冬青说,“他们若因此来找我,我能怎么办?我束手就擒罢了!”

宁和尘又笑了,似乎对他的态度觉得有些无可奈何,李冬青却弯腰捡起自己的猪食盆,与自己擦肩而过。

第3章 踏雪寻梅(三)

李冬青爹妈死的时候,村里人都说他命硬,谁对他好,他就克谁,但后来林雪娘养了他四年,眼瞅着日子越过越好,村里人也就不再说这话。

但李冬青有时候自己也会想,自己可能真是有点克别人。否则那三十二个歌女又怎么会因他而死?

下午的时候他把马还回去,然后跟着隔壁的黄叔去打鱼,凿了冰之后往下下网,李冬青在冰面上跺脚取暖,黄叔掏出俩温热的鸭蛋来,递给他一个。

黄叔:“最近挣得多不?”

“不多,”李冬青平时干下力气的活儿,但冬天就是挣不到钱的季节,庄稼不收成,看客也少,“天太冷了,大家都在家里待着。”

黄叔说:“我有个活儿——”

“黄叔慎言!”李冬青一路都有点恍惚,此时却忽然醒了过来说,“那种事犯法!”

黄叔听着觉得晦气,懒得再与他多说,说道:“不识好歹。”

李冬青不生气,拿布卷起手来,捞起重重的渔网,把它网上拽,黄叔也没动手,知道李冬青力大如牛。

“你爹不该死的,”过了一会儿,黄叔吸溜着喝了口汤水,说道,“全天下都在打仗,你爹的铁打得好,如果能活着,你们早就过上好日子了。”

李冬青轻松地把渔网拉上来,抓了不到十条鱼,黄叔挑挑拣拣,拿走了几条大的,李冬青把他挑剩下的往自己的竹篓里装。这渔网是人家的,李冬青就当拿了个跑腿钱。

“匈奴人又杀了一个代郡太守,还要问汉朝再要一个公主,马邑之谋,惹怒了大单于。”黄叔说,“皇帝还能忍多久?”

李冬青:“打不过,不忍能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打不过?”黄叔反问,“高祖至今,历经文景两帝,我朝韬光养晦,还能与七十年前同日而语吗?”

“哦,”李冬青说,“打得过又如何?”

黄叔瞥他:“你什么意思?”

“要打,谁赢谁输,有什么关系,”李冬青在理清渔网,随口说,“天下是皇家的,不是你我的,天下之事,都是皇家的家事。咱们只管交税吧。”

“胡言乱语!”黄叔居然勃然怒了,说道,“一派胡言。”

李冬青:“?”

李冬青简直莫名其妙。

黄叔说:“匈奴侵扰边关,代郡十年里死了三个太守,雁门自苍鹰郅都自尽后也是屡屡被侵犯,那不是你的骨肉同胞?匈奴人狂妄自大,把汉人视作懦夫,你不是汉人?”

“……我是,”可李冬青还是想说,“当年高祖穷兵黩武,民不聊生,五年里街上看不见婴孩,是因为父母养不起,也交不起人口税,孩子被自己的爹娘掐死在襁褓,死的人又何止一个代郡的人。你能保证,国库充实到了这个地步,让当年的惨剧不会重现吗?”

黄叔:“……”

罢了。黄叔一摇手:“咱爷俩,为了这事倒吵起来了,你说至于吗?哈哈哈,咱们算什么啊,还敢妄论朝政了。”

李冬青心里怪哉,心想黄叔专门从代郡来回,往匈奴走私汉人的丝织和肥马,怎么这个时候忽然立场坚定起来了。果然泥人也有三分血性,若非是生活贫苦,谁都是好汉子。

黄叔叹:“唉,不知道了,小皇帝现在被他奶奶压制着,这两年,应该是打不起来了。你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你爹娘要是还活着,让你好好念书,说不定你也能当官呢。小皇帝四处招贤纳士呢。”

李冬青自己却心里有数,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也不爱读书,闻言说道:“你越说越离谱了。”

官是谁都能当的?就算真的能当,也要会跪,李冬青这膝盖不大能弯得下去,干脆也不去想,自问,安贫乐道不算本事吗?

冬日的晚霞红得壮烈,天与雪地连成一片,都被晚霞烧红,天底下只有点点的马蹄印子,被北风越吹越淡,乞老村就在雪坡之下,汇聚成小小的一个点儿。

回去的路上,李冬青安静地背着渔网和鱼,走下山坡,看见山下的村子,忽而莫名其妙地想起来,十一岁那年,下学之后的那片血红的残阳。

那日他也是从山下跑回家中,家里空空荡荡,再不过多时,天黑了,全村人出去找他的爹娘,第二日天刚亮,只等到了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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