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千年来,我都幽居在冥帝的心口。
冥帝每日疯疯癫癫的,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她对我的到来格外高兴,糊涂的时候她总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讲凡人莫离为了兄长愿意同他做交易,只要让兄长摆脱早夭的命运,他愿意永远沉沦地狱。
讲魔界上一任君王青芜如何缠绵黄泉不肯离去,将他如何妄想在黄泉种出曼陀罗,只为心上人千万年以后能来地府看一看。
清醒的时候她会大发慈悲为我讲讲青荼和主人。
那一日在地狱主人和青荼发了疯,主人赤红的眼中泣出血来,而青荼周身魔气暴涨,震得恶鬼们魂飞魄散,他们在黄泉大开杀戒,十殿阎罗个个被打成重伤,阻拦他们的地狱群鬼几乎被屠戮一空。
阿难请来了西天佛祖,佛祖挟十万佛陀降临地狱。
主人和青荼虽沐佛光,却仍没有清醒,他们与诸天神佛对峙,要让这人间为我陪葬。
佛陀说,我以身证道,有悲悯之心,万年之后或有机缘得救。
如此,主人和青荼才被制住,不过他们都力气衰竭,晕厥了过去,各自在昆仑和魔界休养生息。
冥帝伤极重,不过她恢复得极快,已然能施法让我看清天上人间众生相。
于是,我在浮屠塔内看到了世间种种的结局。
我看见小刺为我痛哭流涕,伤心不能自已,因为伤心过度流干了眼泪,她本是我一滴滴雪水浇灌长大,如今雨露滴尽,眼泪已干,原身藤条的水分抽干,所以小刺去往凡间我们共同生活的地方,化作了原形荆棘花,盘踞在我们生活过的小院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花枝不长,绿叶不生,只有枯败的老树根扎在土里,固执地等待故人归来。
我看见浮生日复一日望着瑶落的本体,又痴又傻,像是要风化了似的。
人间、魔界、天族暴发了旷日持久的大战,莫干杀死魄罗阿羞奴,而后消失在天地间,云崇登上了天帝之位,与魔族签订了条约,两族平等而治,互不往来,各不干涉。
至于主人,他曾到冥界,告诉冥帝,愿意与他交换,让冥帝获得自由,而他自己愿意永远沉沦地府,不再去往天上人间。
主人瞧不见我,我也望不见他,毕竟那时候我的灵魂还弱,除非冥帝想让我看见,否则我绝不可能看见外面的世界,所以我只能听见主人苍老的悲伤的声音,在地狱的深处久久空洞地回荡。
我感觉到冥帝的目光一直逡巡着自己的心口,那里有残存着两缕魂魄的我,她拒绝了主人,冥帝道:“你的心已然坠落地狱,早就自囚为牢,你比我更悲惨,我只有身体被囚禁,而你将永远不得自由。”
至于青荼,他将王位传给了雪姬,日日在黄泉边奈何桥畔饮酒,他疯疯癫癫,自言自语,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烂醉如泥时衣衫褴褛,醉倒在桥上,再也看不出当年风华绝代的模样。他不吃东西,兜里装着各种各样的糖。渴了,只喝酒,饿了,只吃糖。
酒,备一壶。杯子,备两个。一杯自饮,一杯放桥上。替自己斟满酒,再把桥上空杯斟满,就这样一杯一杯沉默对饮起来。
糖呢,也各样备两颗,一颗自己吃,一颗放桥上。
如今,他变得寡言寡语,大多数时候他都不说话,胡子拉碴,形容枯槁,像个流落黄泉的落魄汉。
但偶尔他也会说话。
他看不见我,但那时的我灵魂的力量慢慢强大起来,极少的时候我能挣脱冥帝,凑到他旁边,听他喃喃自语:“唐唐,你冷不冷,我抱着你,你就不冷了。”
“唐唐,我不让他们踩着你的身体过去,那样你多疼!”
以后的千年万年,他都睡在桥上,无数的恶鬼身披枷锁从他身上走过,他总是低语:“唐唐,不疼,不疼,可惜他们也要被锁在这地狱里不得自由呢!”
我苦笑一声,主人妄想出雷池,获得自由。可万年来,他常常来看冥帝,两人对坐,也不说话,我能感觉到他的心如同笼子里的困兽,被永世囚禁。青荼,出了大荒,本可以驰骋天下,纵横三界,最后却成了地狱里的浪客,再不复当年洒脱恣意。至于我,以为身死魂消,便可以泯没于天地间,从此斩断一切尘缘牵绊,谁知还是成了幽居在旁人心口的一缕魂。
我们苦苦寻求的自由,最后都给自己画定了囚牢,永生永世也不得解脱。
我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青荼慨然道:“唐唐,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留着桂花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