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姐,你愿意为了遥遥,像我这样疯一回么?”阿瀚抬眼去看红姐,看那嘴上骂骂咧咧的女人盈着泪的一双眼,他说也许,也许你们也能说上话的。
“我不愿意。”
红姐抬起眼瞧天花板,生硬的眨了眨眼,她道小孩儿的执念能拴住我几年?很快这崽子就会忘掉我,到时候我就魂飞魄散了,多划不来。
“阿瀚,不是所有鬼都像你这么疯的,我还盼着来世呢。”
“这辈子我从鬼门关走一遭才把他带到这世上,我不信我和他的母子缘分就这么短短九年。”
“万一下辈子我还能遇见这小狗崽呢?”
红姐抬起手遮了遮脸,在孩子的嚎啕中低声骂着,骂着遥遥怎么哭不停,以后怎么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让龚俊叫他别哭了,哭的我心烦。”
阿瀚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对龚俊说道。
——“遥遥妈妈让你帮个忙。”
——“帮她抱抱遥遥。”
龚俊伸手把遥遥搂进怀里。
红姐转身离开了火锅店,单薄的身影没进门口排队等位的人群中。
遥遥在龚俊怀里哭了好久,渐渐安静下去,竟是带着满脸的泪稀里糊涂睡过去了。
阿瀚陪着龚俊抱着遥遥送回家去,走过小巷,走过那棵歪脖子梧桐,要下石阶到老街的时候,龚俊才开口问一句阿瀚。
他说你和红姐说的“疯一回”是什么?
他问为什么你和其他鬼不一样,为什么都说你疯呢?
“你有秘密吗?龚俊?”
阿瀚静静埋头踩他的影子,月光下他的身躯比白日实在许多,恍惚一眼与活人是别无二致的,他笑着问龚俊:“你有什么事情是没办法告诉我的吗?”
“哪怕你很想说,但是不能说的,秘密。”
龚俊垂眸看着阿瀚。
若此时那踩影子的鬼能抬头看一看,便会撞见这人眼中浓重得化不开的眷恋。
“有。”
他低声答道。
“是啊,你看你有秘密,我也有的嘛。”阿瀚继续往前走着,边走边说:“我当你是朋友,当然有很多事想跟你说啊,藏在心里我也会很寂寞的。”
“可是我说不出口。”
他站在满地月华里,回身的刹那有落寞簌簌散下,把那清瘦的男人困在正中央。
他对龚俊说:“我被人的执念困在这西南边,我和神打了个疯狂的赌。”
——神明的眼睛无处不在,鬼开不了口只能缄默。
——你守好你的秘密,我践行我的赌约。
“我俩一人一鬼,能遇上一程已经是天大的缘分。”阿瀚向龚俊招手,示意他快点跟上来,“所以别计较太多,能一起走这一段路已经足够啦。”
“阿瀚。”龚俊抬眼看他,说来世我们还能遇到么?
阿瀚愣了愣。
他想说,如果有来世。
——如果他还能有来世。
“能啊,我俩这么有缘。”他顿了顿,没说出心里话,只笑着皱起眉,嘴里骂骂咧咧的催,想快点逃离这个话题。
他说龚俊你怎么回事,说话慢就算了,长这么老高走路还慢。
“快点快点,遥遥他爸该怀疑你搞儿童贩卖了。”
“你看你那刺青。”阿瀚远远的指龚俊搂着孩子的左手,那皓白的腕上有一片扎眼的刺青,“多像拐卖儿童的黑社会。”
“黑社会大哥,你走这么慢,怎么追的上我啊?”
龚俊抱着遥遥,没有跑,只是迈开腿一步步的跟上来,他笑着说:“追上了啊,无论你走的多快,我一定会追上你的。”
“切。”阿瀚伸手虚戳了下那人的脸颊,“还不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你。”
龚俊还是笑着的,阿瀚却分明看见他眼中的水雾一点点蓄起来,那悲伤往下淹去压人嘴角,往上漫去坠人眉头。
“阿瀚。”他听到龚俊的声音哽在喉头,他是在笑的,眼睛却那样哀伤,他说:“我想他了。”
阿瀚寻思自己可真是个称职的演员,扮演龚俊的故人却一厢情愿的入戏。
看那人盛满思念的一双眼,他早已死去的心脏怎么也跟着酸楚起来,像被指尖掐着攥着,揪成一团。
像是忘川河畔神明破开他胸膛蘸那一指心头血,他满身空荡荡魂灵被那一点痛坠着,堕下地狱,又抛回这人间十丈软红尘。
伸出手,是薄薄一簇魂灵,掬不来月色,握不住流风。
却义无反顾地拢上前去。
笨拙甚至荒诞地,阿瀚隔着虚空拥抱住了龚俊。
他轻轻依在那人颈侧,像一片在人世间被风追了许久的枯叶,碎得只剩叶脉框络,执拗地要落在虬结树根旁的泥上。
“抱抱。”
他轻声道。
第04章
BGM:黄昏之时——RADWIMPS
西南边的梅雨季,雨水攀着玻璃画下蜿蜒水痕,湿漉漉的新绿铺陈整面窗棂的视野,有青涩的草木香混着潮热往屋里漫,高挑的男人走过去把窗缝合严,回身按下空调遥控。
“二十二度应该不热了吧?”龚俊对斜躺在沙发上的阿瀚说道。
“你问我啊?”阿瀚指了指自己,他说我又感觉不到。
龚俊愣了一下才笑笑,他说忘记了。
“哎哎。”阿瀚伸手扒拉龚俊让他赶紧坐下别挡着投屏,嘴里念念叨叨说你怎么这么傻。
龚俊向来不反驳,只笑着在他身边坐下。
下雨天,他和他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选片时龚俊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时,阿瀚凑在旁边一扬下巴,说就看这部吧。
是《本杰明巴顿奇事》,属于他俩任何一方都不大感兴趣的爱情主旋律。
龚俊有些意外的抬眼看了看阿瀚,他问,为什么选的这部?
“不知道,随便选的。”阿瀚笑了笑,他说可能因为名字很特别吧。
是个好剧本,也是个好电影,开篇立意就别出心裁,男主本杰明巴顿的一生如反方向的钟,以老人诞生,以婴孩结束。
阿瀚虚靠在龚俊肩头,他同龚俊总有许多话讲,看个电影也讲个不停,一会儿赏析这个镜头一会儿讨论那段剧情。
龚俊慢慢的回着他的话,却对答如流。
“你怎么这么清楚?你看过这部电影?”阿瀚有些惊讶。
“没啊。”龚俊道,“这部电影很出名,大概剧情都有听说过。”
“你要是以前看过就说啊,不用看过还陪我看一遍。”阿瀚挠了挠头,他说不过我也总感觉好像看过这片子。
“从前做演员的时候,电影肯定看得多了去了。”龚俊就笑,说你这个金鱼脑袋,能记住电影却记不住你自己。
“你数七秒。”阿瀚突然侧过脸去看龚俊,较真的说道,“快数。”
龚俊不知所以,便听话的掐着秒数到了“7”。
“我是阿瀚,你是龚俊。”阿瀚耸耸肩,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他说我可不是金鱼啊,七秒过去了,我还记得呢。
“真了不起。”龚俊就笑着,虚虚去捏他的脸颊。
电影里的本杰明越活越年轻,他的爱人却在岁月蹉跎中老去。
那个跳着芭蕾肆意张扬的少女最终老成了一张泛黄的旧报纸,抱着回到孩提时代的本杰明,哄着她忘却一切的伴侣沉沉睡去。
投影幕布的蓝光打在两人安静的面庞上。
“我觉得女主那句话说的挺对的。”阿瀚轻声道,眸光仍胶在荧幕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你说爱情么?”龚俊说,“可是他们一直很相爱。”
“爱的反义词不是不爱。”阿瀚笑了笑,他说爱的反义词是遗忘啊。
电影最后的字幕缓缓滚动着,阿瀚叹息着举起自己的右手给龚俊看,正好挡在投屏的端口,细密的光点从那人纤瘦指节间穿过去,似流动的萤火。
他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过,我总是喜欢下意识的摸右手无名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我猜,也许是因为这里原本是戴着什么的。
“应该是戒指吧。”阿瀚仰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在光里虚抓了两下,“可现在空荡荡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有时候觉得你可怜,带着满身挂念活着,但想想我自己连个能挂念的人都没有,我也好可怜啊。”
“也许我也和你一样有个老婆,也许还有个遥遥那样的孩子,我一个人走了就算了,可是爱我的人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