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症状在不断加重,浑身愈发无力,甚至连正常行走都变得困难。
这样的变化显然无法再隐瞒静楠,起初她还能被“哥哥”生病了这种理由哄过去,渐渐的,那纯净的眼眸看他时,也仿佛染上了点点忧虑。
其实,荀宴自己倒不是特别担心。他对毒|药有一点了解,这种恶化得极快又不伤人性命的毒必定会有一个顶峰,等达到最大药效,自然而言就会慢慢减弱。
余下的,就要看会留下怎样的后遗症。
他用最快的速度在清风镇落脚、租房屋、着人买来衣物吃食等必需品、买哑仆,强撑着身体办完这一切,已经彻底失去了力气。
隐隐的,连意识也变得模糊。
这时候他尚有心思在想,秦王这毒确实很妙,如果是皇帝喝下,之后便是任人摆布。
荀宴几乎陷入昏迷,静楠不由着急地请了许多大夫。
但清风镇不过都是些民间大夫,对于宫廷秘药知之甚少,荀宴这脉象在他们看来也是凶险至极。
看过后,大夫们无一不摇着头走了出去,边念道:“险,凶险至极啊。”
他们道:“小姑娘,你这哥哥中的毒太高明了,又偏门,太难治了。”
说着,许是想到荀宴的症状,语中又带了几分可惜,“即便治好,也八成是个废人了。”
那毒蔓延至四肢,看这迹象很有下沉的趋势,以后这腿八成不能用了。
静楠抿唇,“不会的。”
大夫仍道:“别不信,要早做准备才是,万一……”
后面的话大夫未能说出口,因为静楠第一次对人动手,推了他一把。
这个看起来漂亮乖巧的小姑娘,挂上了凶巴巴的表情,把大夫一个接一个推出了房,“哥哥不会有事的。”
因为哥哥和她拉钩,说好了会一直陪着她。
无论旁人怎么说,静楠都是一副不听不信的态度,可每一位大夫都如此,她就干脆不再请人了,只自己守在荀宴床榻前。
荀宴不醒,她就帮他擦脸梳发,再在哑仆的帮助下灌粥和药汤。
谁都没想到,小姑娘真正照顾起人竟也很是细心,至少荀宴在她的照看,依然形容整洁,连胡须都被每日刮得干净。
一日复一日,连哑仆都忍不住露出担忧的神色,她却很能静下心,整日都不出门,就一直待在屋里,陪着荀宴。
如此过了足足七日,哑仆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常生活。
他在荀宴窗前的大树上系了一根红绳,绳下绑了个小小的铃铛,随后手脚并用地对静楠比划,说这是从庙中祈福得来,可以庇佑人身体康健。
静楠点点头,很认真地对他道过谢,随后拿书的手也停住了,久久望着那小小的红绳。
微小的铃声时而响起,让不怎么会回忆从前的静楠,忽然间就想起了在天水郡时,哥哥带着她在屋檐间跳跃的场景。
她很喜欢飞来飞去的感觉,自己却学不会,失望地垂着脑袋时,哥哥就把她提了起来开始在屋檐墙壁之间飞。
春风迎面撞来,哥哥腰间的玉佩和长剑相击,发出的也是这种叮铃铃声。
静楠不知道,自己居然记得那么清楚。
她转回脑袋,重新看向沉睡的荀宴,因神情太过认真而显得有些呆。
但她的内心,却仿佛有什么在慢慢地涌动,好似从前被阻隔的种种情绪突破了某种屏障,又好似花苞绽放,想急切地让她感受什么。
“哥哥……”静楠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像是在遇到危险时,自然而然寻求可以依靠的人。
随即而来,涌动的情绪愈发喷涌了出来,身边所有人曾经在她面前展现过的忧郁、伤心、愤怒、忍耐……那些明明被忽略、不重视的画面,此刻竟无比清晰地闪过了静楠脑海。
这感觉太陌生了,让静楠迷茫了许久。
以致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荀宴的手,随着她这一呼唤,微微动了动。
第79章 桃花
清风镇今岁的桃花节一如往年, 热闹、温馨。
这个专为年轻男女而设的节日,总是格外充满活力,每至节前, 大街小巷中都会频频出现年轻人的身影。
长街上空, 挂满了绛色、明黄、碧色的油纸伞,缓缓步入其中, 能够感到投映在自身的斑驳光影。
时光流淌在此处的速度似乎都变慢了,久久留住行人含笑的面容。
荀宴被哑仆推出古宅时, 恍然入眼的就是这番灿烂景象, 让他怔愣一瞬,原来又到这座小镇的桃花节了。
镇中四处栽满大大小小的桃花树, 落蕊纷纷, 几乎覆盖了整条街道,令整座小镇都浸入妍丽的红。
哑仆的动作也停下,对他比划手势,大致意思是要不要折些桃花回去。
但家中的小姑娘并不大喜欢花,相较起来,做成桃花饼应该更容易讨她欢心。
荀宴微笑起来, “可以折一把,再去买把油纸伞,不用绘纹,纯色就好。”
哑仆领命前去, 将轮椅停留在这座宅邸的石阶之上。
门前行人来往,一些认识荀宴之人见到他,都会笑着打招呼, 他亦一一颔首回应。
连荀宴自己也想不到, 不知不觉间, 他竟在这座小镇待了近四年。
起初,是为了让他好好休养祛毒,本是打算隔一段时日就换个地方,等京中那边风声渐少了再说。
但也许是天意,将要离开时总有各种意外阻拦他们,且无论那边如何搜查,总是会避过这块地方。
这座小镇实在适宜居住,静楠看起来也十分喜欢,慢慢的,荀宴就做出了在此长居的决定。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没错,除却那消退得极慢的毒,其他一切都在好转。
他一直在关注京中荀家的状况,这几年也相安无事,皇帝并没有拿他们泄愤,回京之事也就无需着急。
虽然因身体之由,荀宴目前难以正常行走,但他多年来生存的本就不是凭借蛮力,才智才是根本。
如今他已经同镇上的一户乡绅定下约定,偶尔为他们办事,从中收取报酬。
同时,若外界有任何他关注的消息,古家也要及时向他告知。
古家老爷是曾经落榜的举人,回乡后开始经营生意,但也不忘培养自家子弟,希望他们能够考取功名。
其中荀宴的一些教诲和经验,被他奉为圭臬。
古老爷看出荀宴的不平凡,待他十分客气有礼,处处照拂,二人颇有交情。
默默欣赏景色间,荀宴身后的大门忽然打开,小丫鬟手持一把粉色油纸伞匆匆走了出来,不料一眼就望见了在门口静坐的荀宴。
这位由于腿脚不便只能坐于轮椅的青年,有着一张英俊的面容和渊博的学识,即便这样坐着,挺拔的姿态也比她在小镇中看过的任何男子要有气势。
小丫鬟懵懂地想:她大概有些明白,为什么姑娘会对这个残疾的公子格外青睐了。
“荀公子。”她怯怯出声,“姑娘说,外面日头大,让您用伞遮一遮。”
视线掠过伞,荀宴还未出口,哑仆已经携桃花和一把明黄油纸伞归来,高兴地递给了他。
“不必。”荀宴微微俯首嗅过桃花,唇畔含笑,分明是极其温柔的模样,瞥来的一点目光却让小丫鬟觉得冷漠惊人,“谢过古姑娘好意,我无需此物。”
无需此物……那让仆从去买的是什么?这句话小丫鬟不敢问出口,只能怔怔看着他们远去。
从古宅到他们租下的房屋,路程不超过一刻钟,一路都是平坦的石板路。
因风势变大,荀宴衣衫间落满桃花,给他添上几分柔色。
“你去做饭。”荀宴接过轮椅的掌控,吩咐哑仆,“今日就多做一道桃花饼,多费些时辰也无事。”
哑仆点头而去。
这座房子占地不大,从正门入内,只有六间屋子,荀宴、静楠、哑仆各居一屋,剩下的便是正厅、书房和厨房。
荀宴在这很少待客,正厅更多是作为饭厅使用。
唯一特殊些的,只有一块小小的花圃,里面种满了各类可以食用的花卉,花圃临近二人居舍,旁侧便是一颗巨大的古树。
古树上,那根经受风吹雨打、已然褪色的红绳依然在,只是铃铛早已不再响了。
微风轻拂时,它就好似自然从树干伸展出的花朵,纤长轻细,给这郁郁葱葱的大树涂抹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