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不在焉的收拾东西,连身旁有人经过都没注意,还是帐房先生看到后提醒一句“老人家,我们店已经要打烊了”才反应过来。
老丈一身朴素的衣裳,虽然收拾的干干净净但依然是丢进人堆里找不到的那种,可那身气质却并非常人所能企及,要是换做从前,陈镜娇还能将老丈请进来一叙,但她今天真的太累了,实在是没精力去应付。
“前辈,实在对不住,店已经打烊了,而且天色不早了,您若是真想喝,赶明我为您留个楼上雅间,您看怎样?”陈镜娇温柔的说,就等着面前的人点头。
然后老丈一挥手,陈镜娇心里一轻,有种偷懒得逞的小兴奋。
“我就想今天喝。”
陈镜娇:......
观澜还想再劝,但陈镜娇却将观澜拦下,反倒是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喝的茶味,“既然前辈想喝,那晚辈为前辈沏上一壶,观澜,去拿套茶具来。”
她这店刚出这档子事,还有人能过来喝茶,已经是万幸,若是再赶,就不好看了。
“那就普洱茶吧。”素衣老人就在大厅挑了个合眼的位置坐下了,“也不用上去了,人老了腿脚不便,一楼就行。”
观澜在一旁腹诽:刚才你一溜烟溜进来可没见着腿脚不便。
陈镜娇煮水,沏茶,一气呵成,虽然拖着疲惫的身躯恨不得就地坐下瘫成烂泥,但手下动作仍然没有一点敷衍。
这老丈只说喝普洱茶,她也没多问,选了普洱青茶这种轻发酵茶,做青后的普洱青茶绿叶红镶边,好看的紧,这也是她之所以挑这个理由。
谁挑东西不会挑着好看的来啊?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陈镜娇笑眯眯将茶碗摆在老丈面前。
然后她的笑伴随着素衣老人的动作,逐渐凝固下来。
品饮普洱茶须趁热闻香,举杯鼻前,此时即可感受陈味芳香如泉涌扑鼻而来。
恰巧,面前的人动作娴熟将茶碗举起,犹如平常,没有任何的突兀,就好像他本来就应该这么做似的。
嚯,行家啊。
素衣老人啜饮入口,等茶汤于喉舌间略作停留,感受茶汤穿透牙缝、沁渗齿龈。
陈镜娇收起刚才的随意,开始认真打量着面前穿着普通的素衣老人。
不太对劲。
第40章 肆拾 “你茶心不正。”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秉持这个概念的陈镜娇眯眼从容笑道:“前辈觉得如何?”
老丈安静的喝茶没吱声,陈镜娇也不着急,就等他慢慢喝完这一口, 直至这一盏都见底, 老丈才慢悠悠缓缓抬头问:“你刚才说什么?”
观澜在一旁一口气差点没顶上来,这人分明就是听到了还装没听到!
陈镜娇却不恼, 脸上的笑意不淡反重, 又耐心的问一遍:“前辈觉得这盏茶如何?”
老丈抬了抬眼皮瞄她一眼,“什么如何?”
观澜脸都要臭了,奈何自家小姐还在笑,就跟没听到这话似的,自己也不好发作, 更不能甩下脸给客人看, 毕竟她只是一个仆从,只能轻轻捏着她家小姐的衣角摇了摇。
小姐, 他根本就是想为难你啊!
陈镜娇再问:“我的意思是, 前辈觉得这盏茶味道如何?可还合心意?”
老丈这才幽幽开口,“茶不错,是好茶。”
观澜在一旁偷偷瘪嘴, 可不是好茶吗, 她家小姐从来不会拿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来糊弄客人,还算这老头实诚, 看来也就是人性格不太好而已。
“但泡茶之人配不上这等好茶。”
观澜感觉脑袋里这根弦“嘣”一声断掉了,撸起袖子就要抄家伙上去评评理,什么叫茶是好茶但是泡茶的人配不上这好茶,这不摆明了在说她家小姐吗,这跟指着鼻子骂人有什么区别。
陈镜娇眼疾手快拉住观澜, 后者气的满眼通红看着她,意思是:小姐你怎么还拦着我,我今天就要替□□道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老头。
陈镜娇摇摇头,观澜只能憋下这口恶气退到她身后,还不忘恶狠狠盯着面前的人,警告他不许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气她家小姐。
她家小姐这几天本来就够糟心的了,现在好不容易休息一下想要打烊,好心接待他,他不领情就算了还要讽刺人又算哪回事?
“前辈觉得,是哪里配不上呢?”陈镜娇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跟恼羞成怒,依然冷静的问。
老丈伸手为自己斟满一壶,“哪里都配不上,空有一身的好本领。”
陈镜娇听到这话愣住,这话说的复杂又矛盾,什么叫哪里都配不上但是又空有一身的好本领?这究竟是在骂她还是在夸她。
“此话怎讲。”
此时被泡柔软的茶芽完完全全伸展开来,被热水一冲,挣扎着不满的起身,旋在汤面尔后又不甘心的沉于碗底。
“你茶心不正。种茶采茶泡茶,心心相同,才是好茶,可你却并非与他们心意相通,所以我才说你空有一身好本领。”老丈眯起眼,“刚才我说那些话生气吗,说实话,不要糊弄我,别以为我岁数大了就是老糊涂。”
观澜刚想说,别以为我家小姐能这么简单的回答你。
“生气。”
观澜:......?
她震惊的看着陈镜娇,没想到后者竟然是从未见过的认真神色,显然是半点假话都没说,她不可置信的怀疑自己,这真是她家小姐吗?她家小姐不是除了原则上的问题,其他的事都不会生气发作吗,她这么久就没见过陈镜娇跟谁红过脸争吵。
老头呵呵呵的笑出声,“这就对了。”
观澜被两个人的一来一往的话中弄的糊涂,陷入混沌之中,这边又是什么情况?这老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茶心,是真正的心意相通,而你却是在强迫自己心意相通,压抑了自己最真实的情感。”老丈反手也为陈镜娇面前的茶杯斟满,“怒则怒,哀则哀,鸣即鸣。”
“通透是心如止水,无法释怀的事强迫自己释怀就是愚钝。就像这茶,热茶温水泡,会合适吗?”他平淡开口道。
“就连你身后的仆都知道争辩,你又在忍什么。”他没给陈镜娇说话的机会,继续说到:“若是我说你没有任何一处手艺的话对就算了,明摆着不对的东西,你在等我后悔吗?”
“认定你不行的人不会突然醒悟后悔。”他举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你笑着打他一巴掌,他知道疼了,可能就醒悟后悔了。”
陈镜娇沉默着,看着茶碗中沉底的叶,没有一丝的浮动。
老丈抬眼看她,发现后者陷入深思,知道还差点火候。
“学茶道,不是学佛,没让你四大皆空六根清净遁入空门,你在这红尘一刻,就得顺应他一刻。”老丈说,“强迫自己挨着,没用,真想看透,到了时候自然就看透了。”
“人是私欲的结合体,有所求,才不至于被人畏惧,畏惧的人多了,集合起来,你可承受不住。”
陈镜娇想起自己初学茶道乃至后来的几年,自己师父每每喝到她泡的茶都要说一句,“少了点什么东西”,至于少了点什么,师父不说,她自己也琢磨不出来,这么多年就这么过来,来到这里后,从来没有人说过她乃至一分一毫泡茶手艺不好的话,差点就让她忘了曾经让自己辗转反侧多年都没解决的问题了。
原来师父想让她自己悟出来的是这个道理吗?
她嗓子有些哑,声音也不似从前那般稳重反而抖了一分,“前辈说得对。”
老丈瞥了她一眼,“你为商一天,就要行商一天,知道自己是谁,做什么,根上是什么,才能讲究那些别的,才不至于昏了头。”
“否则,迟早有一天会惹祸上身,现在你尚且可以解决,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总归有一天,会有你惹不起碰不得的人,你若硬碰硬,那便是蚍蜉撼树。”
老丈将喝尽的茶碗放下,一字一句道:“不自量力。”
陈镜娇心中被震撼到,攥着衣袖的手不仅又紧了一分,老丈说的对,从她刚开始接手茶肆开始心态就错了,糟心的事不断惹上身,不是她运气不好,而是被反噬到了。
“晚辈深受教导,多谢前辈,敢问前辈大名。”陈镜娇起身走到素衣老丈面前,恭恭敬敬的一福礼说到。
那老丈端着茶盏,平淡的看着面前的陈镜娇,缓缓开口:“我姓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