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律师带着文件到来的时候,宗骋野完全处于状况之外。
小公寓三个街道外有一家意式咖啡厅,墙上挂了许多名人的画像,很有电影的艺术气质。
工作日人不多,律师的声音就格外清晰。
“宗先生,这份文件是鉴定机构昨天下午交给我的。” 宗高晟的律师公事公办地开门见山,他把一份很薄的亲子鉴定文件推给宗骋野,“鉴定机构联系不到宗总和宗太太,只能联系我,请我代为交给宗总的亲人。”
宗骋野看着那份文件,呼吸一窒,轻声问:“什么?”
律师沉默片刻,“事关遗产继承……”
“他觉得我不是他儿子?”宗骋野突然觉得很可笑,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所以要做一份亲子鉴定?”
律师表情也很为难,“宗老先生去年七月份在国外去世,事关遗产继承的问题,宗总可能也比较小心。”
宗骋野打断了他,他盯着那份封皮文件,荒唐地希望自己真的不是宗高晟的儿子。
“什么时候出的鉴定结果?”
律师回忆着说:“机构负责人说,八月份的时候就已经出来了,但是一直没有等到宗总去取。”
宗高晟很信任这位律师,宗骋野见过他许多次。宗高晟的后事有很大一部分也是他处理的,关于宗高晟的事情,律师只会比宗骋野知道的更多。
宗骋野心里突然有一个很荒谬的想法,他看着律师同样严肃认真的正脸,突然说:“宗高晟不是没有去取吧,他只是没有拿到。”
律师惊讶地抬头看他,宗骋野认定自己的猜测有三分准了,他觉得胸腔好像被挖空了,心脏在空洞的房间里不知疲倦地敲打。
宗骋野没有感情地说:“他和我妈一起去取的。两人都没取到,因为出车祸了。”他死死地盯着律师的表情。
律师停顿片刻,才斟酌道:“是。”
“因为谁也不敢让对方先拿到鉴定结果。”宗骋野轻轻笑了笑:“为了遗产?我甚至连宗老爷子都没见过,干什么非得等到他去世?”
“宗老爷子很希望自己能有一位孙子。”律师委婉地说,“宗总还有一位弟弟在国外。宗老爷子很看重家庭。”
“但他是个同性恋。”宗骋野讥讽地笑了笑,“和萧顷骗了我妈一辈子。”
律师明显有些讶异,他说:“据我所知,罗女士一开始就知道萧先生的存在。”
宗骋野一怔,嘴里的咖啡霎时间变了味,“什么意思?”
律师可能在斟酌是否应该说,宗骋野冷声叫他不要有顾虑,他才抿了口茶水,缓缓道:“宗总和萧先生在一起大概有二十多年。宗总独自回国白手起家,生意刚刚有起色时候和萧先生认识。罗女士……”他抬头看了宗骋野一眼,见他目光如炬,“罗女士出现的时候,已经怀孕了。”
“那时宗老爷子一直在催婚,宗总和罗女士就喜结连理。”
犹如晴天霹雳,宗骋野完全呆住了,他近乎失语,蓦然觉得可笑。
权色交易。孩子换一辈子荣华富贵,挺划算。
宗骋野很聪明。
宗高晟和罗女士在一起的大部分时候虽然不像文学作品描述的温馨,但是他至少有一个家,是两个人爱情的意料之中的结果。至此他才明白,自己的出生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利益的交换,为了金钱,他可以是个被摆放在天平上与利益同等的砝码,作为一个非符号意义下的宗骋野实在是没有存在的必要。
宗骋野突然想起八岁那会,在撞破宗高晟和萧顷做爱以后,他惊慌失措地跑去找罗女士,
罗女士摘下墨镜,自下往上看宗骋野。她眼睛亮,宗骋野的好看一半都继承与她。她推开报纸,笑了笑,“下次不要那个时候回家了。”
宗骋野感到惊愕,他认定母亲是有苦难言、委曲求全,所以他恨透了萧顷,恨透了萧顷作为第三者所带来的痛苦,恨透了萧顷所代表的同性恋群体。
他曾经说萧顷“肮脏、恶心、像水沟的虫子一样”。
宗骋野对萧顷的骄横蛮横全都是自以为受害者的底气,可是假如萧顷从来不是什么不要脸的第三者,假如他才是被打破平静生活的受害者呢?
他曾经像个高高在上的法官,居高临下地审视萧顷,冷眼看萧顷在肮脏油腻的餐馆里失声痛哭,绝望地辩解自己不曾真的想伤害宗骋野的家庭。
他那个时候是什么感觉,挺得意的吧?是不是觉得自己卑劣的灵魂意外的高尚?
方才饮入口的好像不是咖啡,是可怕的硫酸和熔浆,灼得宗骋野胃开始一阵阵的钝疼。他眼前翻滚了白色的雾气,巨大的悔恨自责淹没了他。
罗璧说他可恶。
陈颖颖说他自私。
路小辉在最后一刻放开他的手。
连萧顷这样善良老实又很在乎面子的人都被他逼得在大庭广众下掩面痛哭。
宗骋野突然完完全全丧失了方向,走在街上,不抱希望地拉住一个陌生人的手问:“我做错了很多事情,我该怎么办?”
那人上下扫视宗骋野,大约是觉得宗骋野神情很不对劲,随口劝诫:“你还年轻,先道个歉吧?原不原谅就看运气了。”
“大过年的。”那人喊,“小伙子振作点,注意安全啊。”
宗骋野直到站在萧顷的公司楼下,才发觉自己做事很不妥当。
前台小姐告诉他没有预约不可以上楼,但或许看宗骋野长得很好看,又有些魂不守舍,就好心地请他在大堂的沙发上稍微等一下,萧总最近下班都很准时,应该可以遇见他。
宗骋野应下。
他真就在最靠近电梯门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一个穿着普通的学生,在人来人往的精英大厦端坐是不能引起注意的。但是宗骋野长得很好看,吸引了不少目光。
他全然不管。
只余内心忐忑。
萧顷不接受、唾弃他的歉意都可以,但是道歉一定一定要说出口。
他不仅要说出口,宗高晟那份他要说,罗女士的那份他也要说。萧顷沦为利欲熏心的牺牲品,都是他们的错。
天色渐沉。
萧顷不愧是很好的老板,他没有走专用通道,同一群员工从电梯里走出来时,还在和身边的人交代事情,抬起头看见宗骋野站在不远处盯着他,一愣,嘴里的话就慢了下来。
宗骋野的歉意很明显,他打了个手势,想请问萧顷有没有时间。
萧顷看懂了,他犹豫片刻,把公文包交给身边的人,大步向宗骋野走去。
然而还未走近,一个硕大的黑影从一侧扑上来,猛地跳到萧顷身上,狼狗一般抱着他喊,“萧哥!”
宗骋野一顿,步伐滞后半分。
黑影抱住萧顷又猛嗅几口后觉得很安心了,宗骋野才得以看清他的脸。
明眸皓齿,年纪看起来和宗骋野不相上下,但是要比萧顷高一些,与其说是挂在萧顷身上,不如说是他捧着萧顷。
他对于大庭广众下的亲密丝毫不害臊,低头蹭萧顷西服肩膀撒娇道:“萧哥好不容易下班了不直接找我,还要去哪里呀。”
这一幕养眼又怪异,不免吸引前台小姐以及一大波下属的目光。他们都在笑,神情无异,大概是习以为常。
萧顷显然已经习惯了,他揉着男孩的后脖颈要把人拎开,很耐心地说:“你等一下,我还有事。”
男孩一个眼神都没给宗骋野,又蹭着萧顷的手,“不成。”
“你又要出差。”男孩颇为委屈地抱怨,“今天是一点时间都不可以给别人了。”
他像条狼狗一样,对着萧顷又闻又嗅,萧顷不免被搞得有点脸红。他抱歉地对宗骋野笑了一下。
宗骋野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同萧顷了然地点点头,又远远地鞠了一躬,才转身走了。
刚走出大厦没有两步,萧顷的秘书突然追出来叫住他,气喘吁吁说:“宗先生,萧总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宗骋野接过一张被随手撕下的纸条。
秘书继续说:“萧总还说,如果你有空,年后希望能请你吃一顿饭。在他订的餐厅。”
宗骋野愣怔半晌,点点头。
一辆黑色的车子恰好从公司门口驶过。
萧顷在后座,下了窗户,他本意或许是要交代事情,然而一双很年轻的手捧住萧顷的脸,让他回头。两个模糊的人影在后座上深情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