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单告齐门女儿,儿妇、孙妇、侄妇知之,每日勤勉,不可荒废,照此遵行。
看完将信纸塞了回去,递给王溪,“劳夫人将这些说与她听,祖上的规矩,众人皆要尽心,我得了空会去她屋里坐坐,同她说话……就说是我的意思。”
王溪缄默半晌。
看着她不言语,齐靳也沉吟了一会,他知道正副室间关系微妙,有些话“碍口”,不愿让妻子为难,他摆了摆手,“我上母亲那里一趟,请秦业他娘去,她老人家这样资格,也说得过去。”
王溪接过,“怎好劳母亲身边的人,倒说我做媳妇的拿大,我说就是,我只是在想着如何将话说得和缓些。”
“夫人说话滴水不漏,融情融理,还有什么想头?”
虽是奉承,却也舒心,相会一笑,自不在话下。
白日里派了差,正借这个由头四下走动,这一径到了西院,菖蒲扶着,映月跟在后头,是自家院里的老妈妈在前掌灯,刚摆完晚饭的光景,各处守着的人少,来往到也清净。
菖蒲有些不忿:“入夜去她屋里瞧她,这脸面也太足些。”
“小的时候在曾姐姐家中,她母亲嫌曾大人迂腐,夜夜同两个姨娘推牌九,这要怎么说得?现如今这几辈下来,好些规矩都淡了。”王溪轻描淡写,似乎并不在意。
“不说我们要端正室的架子,只是……只是替夫人委屈。”
王溪放慢了步子,“她进门我去瞧她一遭也是应该,她这个样子,我瞧着是个老实的,这越是老实人,倒越容易认死理儿,只觉我压派她,今后倒不好相处了。我但凡能做柔和些,又何必白添些腹诽。”
转过清水墙,那灯笼里忽地照进了两双乌黑的靴子,踩了两阶枕石,正从那披檐小门里头跨出,似乎听到这里动静,猛吃了一惊,连忙缩脚退出,再照竟然没了靴影。
这鬼鬼祟祟的,巷子里的风飕飀过来,一时有些紧张。
前头掌灯的妈妈也被吓住了,没敢往前,扯了嗓子大声道,“什么人?慌慌张张的!”
半天没有动静,正要拿灯去照,蹑手蹑脚地猫出两个人来,乍一看是两个小厮,一个是往日堂上传信儿的赵贵,另一个虽穿的是一色衣裳,面目身量却看着眼生。
赵贵提腿疾走两步,拉着一旁显得颤巍巍的生脸一同跪下,“小的赵贵,惊扰夫人,刚才是被灯笼晃了神,枕石上头一亮,吓着了。”
“恩。”王溪应了一声,算是答应。
掌灯的妈妈又嚷,“好你个赵贵,满院里头瞎逛,白唬了一阵,还不去前头听差。”
赵贵一叠连声地道是,拉了身旁的人,一溜烟就跑得没了影。
此刻闻梅轩里头的光景有些惨淡,阿兰独自坐在鼓腿彭牙的杌凳上头,这本是专显女子雅美之态的,她却坐得很拘谨,低着头,来回地攥着裙面儿。边上是一桌已经冷了的时令小菜,用从火炕地窖里头发出的韭黄做的春卷,炸得金黄酥脆,一个个摆在盘子里头,同做主人的一般,显得有些落寞。
“嘶——”蜷缩着搓手进来的是萱香,“这鬼地方同祠堂离得这么近,阴嗖嗖的,这是存心的呢,离了炭火岂不是要冻出性命来!”
她穿得单薄,这样的天,身段不显丝毫臃肿,扭了两步径自坐到了炉子旁。
“唉,”阿兰叹了一声。
“小姐,奶奶,你就别等了,那赵贵拿了钱,出的馊主意,齐大老爷是不会来了。”
正说着梅村从外头进来,她看了一眼萱香,又看了一眼阿兰,默不作声。
萱香眼睫一动,“梅村姐姐,古老爷派的人可有什么吩咐?”
梅村不理她,直走到阿兰面前,她半蹲着身子,捏着她的手,用安慰的口吻道,“老爷派人来说了,让小姐别愁,他自有道理,齐大老爷似乎要有调动,我们使上力,他自然待你好了。”梅村说得很含糊,但意思全有了。
阿兰苦了脸,忧心忡忡的模样,“梅村,我觉得阿哥这个样子,老爷不欢喜,我牵记着那天没坐老爷抬来的轿子,老爷才不欢喜的。”她虽不老于事故,某些地方却看得明白。
将她攥紧的手展开,梅村摇摇头,“小姐生得这样好,老爷怎么会不欢喜?”
“如今倒好了,”萱香在一旁插道,“今儿听说我们带来的人都要派差事,往后的日子可没那么舒坦。我算瞧明白了,那里的主子厉害着,外头大气,暗地里算计,我们小姐恐怕没这样本事。”
“我瞧那里的夫人不像这样的,既在府里做事也是应该。”
阿兰一个劲儿地点头,“是,王夫人不像那些眼角里看人的太太,倒像……倒像是我姐姐。”
“哼”,萱香一声冷笑。
正在这时,外头乍听一声吊起嗓子的疾喊,“王夫人到——”
第15章 教训
屋内的人皆是一惊,一时未转过神来,待外面丫头打了帘,夫人并着两个丫头已经进了屋。
还是梅村同萱香两人活灵,一个将自己奶奶从杌凳上头搀起来,又搬过一张莲花面的矮脚凳放在厅中下首,另一个将那把衫木四方交椅端正了,请王夫人坐。
几个丫头将那些尚未动的菜色收拾下去,并将那张特意摆在厅上的圆桌撤走。一番寒暄过后,新泡的盖碗茶和四个高脚果碟子已经摆在了一旁的长方套几上,这是一番殷勤的款待,只是阿兰依旧不怎么会说话,默默地坐在下首相陪。
王溪眼风里头扫过那些菜,并未多问,注意到厅上摆了一幅“露香园绣”的珍禽,是照徽宗的笔法绣的,倒别有一番风雅。
王溪坐的这张衫木交椅,小巧玲珑,一坐定身双肘自然而然地搭靠在扶手上,正瞧着没有话好开场,王溪就仔细瞧了瞧扶手,鉴了一番,“这工料两精的,坐着倒是很惬意。”
阿兰没见过什么世面,又拘谨起来,“夫人要是喜欢,就搬过去好了。”
是萱香在一旁拉了她的衣袖,阿兰越觉不安,“就叫人送到夫人那里去。”
王溪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多做表示,只大方地往屋内一顾,对着阿兰道,“照理说是早应该来瞧一瞧你,只是赶在年节里头,千头万绪的。我看你这里的陈设跟以前的闻梅轩是大不相同,虽动了几番心思,但难免还有不周到的,妹妹还住得惯么?若缺什么只管同我说。”
下首的赶忙摇摇手,“真不缺的,啥辰光来看我都好的。”
这真是万般不会应酬的主子,王溪心内了然,换了别的主子奶奶,这样直来直往又不加恭维,难免要多心。
“有件事要告诉妹妹。”
阿兰背脊一直,两眼紧紧望着,是极其郑重、也极其诚恳的倾听之态。
对着身边的菖蒲抬了抬手,那里就递上了桑皮信封,她自己将那套几的底下一层打开,刚准备将盖碗往下挪,梅村就赶了上来,她很是麻利地将两盏盖碗茶放在二层,又将两个果碟子靠在一边,再抽了第三层,把那容易沾湿的两碟放在上头。
信从几面上推了过去,阿兰面上有些愧色,并不接过去。
声如蚊呐:“我……不识字的……”
“不妨碍,我替奶奶看看。”抢上来的是萱香,她打开了信正准备施展一番,“吾家女子……”
“这样正好……”王溪就了一口茶,“就让萱香姑娘替妹妹现抄一份,这是老太爷书的家训,给齐门诸妇的,有些要验工的活计和针线,老太爷念祖上是务农出身,要家里从勤俭耕织上做出规模来,如此才能不忘本。”她顿了顿又说,“本来早应该拿给妹妹,一想妹妹新进府里,人还没有落定,二是这东西原是族内‘教训’,妹妹来请安时拿出来,没的让妹妹多心就不好了。”
那要念的哑了口,只好退去现抄,这里的主子显得相当惶恐,她赌咒一般地说,“夫人对我这样的好,我要是还有想法是不作兴的。”
“不作兴”三个字是土话,向来江浙有好些话意思大体通的,有“不高兴”或是做了不地道的行事之意,王溪听懂了,笑问道,“妹妹的说得话我听着亲切,不知妹妹家乡何处?”
阿兰捋了捋额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原是浙江兰溪人,后来跟着哥哥往河道上头去了。”
点点头表示领会,“虽然这些是有定规的功课,但也左不过一月两双男鞋,几件针线的活计,我看妹妹是个会做事的模样,这几件事应该不觉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