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齐斯一叠连声地应着。
老夫人点了点头,“那上次跟你提过睿儿的事,可有什么眉目?”
沉吟片刻,齐靳显得很慎重,“有个后生,如今虽有些意思,但没有个确切的表示,还不敢来禀告母亲。”
老夫人摆了摆手,捶腿的丫头退开了,她踩着底下的托泥,靠着五福捧寿的围子坐了起来,显得很有兴致的模样,“先说来听听。”
“是尤大哥的族弟,科甲出身,人品相貌同大哥倒有些相仿,十六进的殿试,如今是在江苏督粮道的任上,放眼年轻早达,又有些见识的,这个尤嗣泽算是佼佼。”
老夫人腰里头一沉,蹙拢眉头,“又是尤家……走得这样近,倒让人闲话。”
齐靳略思量,这样道,“我想睿儿的脾气是从小纵惯了的,这大哥家里头一来知根知底,二来有什么不顺心的我们可以帮衬,三则母亲念想时可接过来,不必有那些规矩。”
老夫人心内一动,显然是听住了,不自觉地改了语调,“嗯,你虑的倒也不无道理。”
两兄弟从齐母房里出来已是近晌午,两人住的院子都在西面,并道上一起走正好谈论些诗文策论,出了篆字的廊端,前头就是一个海棠空门,正要拐个弯出廊子,一双绣着红花的梁青步步莲踏上了硬邦邦的灰白廊砖。
那菱角似的两头翘靠着廊柱缩了又缩,待两位爷靠近了,只听一声极腻的请安:“老爷。”
顾盼之间别有一番风姿,虽低着头,长睫里头含着情,但那声调酥酥麻麻,脚下轻轻飘飘,腰段扭扭捏捏,不是寻常的造作。
“恩。”是齐斯带着笑敷衍了,他打量着这个婢女,眼里倒有十分的好奇。
见齐靳步子丝毫没有停顿,那丫头忙不迭地跟了两步,依旧是那个声调,却似乎下了点决心:“老爷,奴婢是姨奶奶房里的萱香,今儿闻梅轩里备了些老爷爱吃的酒菜,还请老爷晚上过来。”
齐斯面上已然憋不住了,他是大家公子,虽然外头是见过的,但如此盛情相邀的场面在府里还是头一遭见识。
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行径,别说是在仲弟面前扫了他做长兄的威严,就是在四下无人处也显得轻佻。齐靳这个人,最厌恶娼门里头的做作,寻常庸脂俗粉劝酒狎闹是一概不理会,外头应酬叫局,实在推不过去,也只叫和声署里头两个知情识趣的乐伎坐陪,这下里风情洋溢,着实是白费了心绪。
不置可否,齐靳大步过了海棠门。
常言“无所不能言”,今日两桩事情不敬不检,以致仲弟面有谐谑之色,他这个做哥哥难免有些不自在。到了怡默院里头,从靠西的廊下经过,一声从从容容的音调从耳边飘了进来,如涓涓细水,颇耐寻味。
他停住了脚步,一条红彤彤的挂副幌子遮着眼风,边上是平日里头仆妇派差的小厅。
斜跨了一步,挨着嵌方棂格的隔扇,中宕是花卉镂空的雕刻,从那雕纹的空隙里头望去,是一干垂着手听吩咐的仆妇,虽望不见其他,却能勾出女主人坐在厅上的样子,齐靳面上松散开,似乎有些兴致,不自觉的驻足静听。
王溪此刻是如何也没想到自家老爷在外头“听壁脚”,旧年的事了得差不多,这新开年得重新吩咐,加着府里添了新人,免不得要有一番布置。今日人到的齐,丁瑞家的,丁祥家的,汪妈妈,李妈妈,还有厨房的马婆子,管粗使婆子的房妈妈等人都在下头听吩咐。
房妈妈一来就先诉苦,“夫人恁有所不知,那新院里的两个丫头和四个仆妇,一应支使不动他们,两个丫头就罢了,那四个婆子供着他们,比奶妈子们还金贵,还一个劲儿地薅恼我们这边儿的人,除掉那四个,那院只剩三个,整天抱怨天抱怨地,我这碗水也端不平了。”
“哦?”王溪应了一声,对着另一侧候着的丁瑞家的问道,“这各人的差事没有分派?”
“这……”丁瑞家的先是暼了房妈妈一眼,嗫嚅两下,笑着对上道,“这些个仆妇丫头都是姨奶奶娘家买的,初来乍到的,还没有定规。”
“那就从年头说定规了,婆子们的月例银子一概分派,不论她娘家给了多少银子,到这里是一样做事。我们这样的人家,向来不强人所难,她若不惯在这儿应卯的,让她仍旧回娘家去,我们再挑好的给古姨奶奶送去。”
丁瑞家的面上有些难色,但王溪的话是绵里藏针,听着漂亮,里头却是顶厉害的,她有些心虚,点点头不吱声。
第14章 静待
厨房里头的马婆子是惯能讨好的,见说到这上头,斜出身子,皱眉道,“说到姨奶奶那里,前几日派了个丫头,到我们那里打听爷平日里头爱吃的花样,我心里顾着夫人,就没多搭理她们。”
这是卖好的表示,这底下人最喜见主子奶奶们拈酸吃醋,她们好从中挑唆混些脸面,王溪最明白的,于是大方道,“她是新进门,在老爷身上处处上心是她的本分,你告诉她便是,你心里有我,想事事先回,但这样的好事便做个顺水人情,也是你的情面。”
“是,是,夫人这话我听了心里踏实,”马婆子这见风使舵的本事不一般,话里头一转,“我就知道夫人恁是观音面,顶宽大的,所以我也没有回得太绝,略告诉她们几个。”
王溪含笑点头,不再多话,转而对着房妈妈道,“俗话说‘物不得其平则鸣’,‘无事则生非’,待丁瑞家的将事情派过之后,各人有各人的活,得空的晨光一短,闲话自然也就少,若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你再回我便是,至于那两个丫头……既然随着她,只要不太出格,也不必太管束,”话到这里她轻拉了一下身边的菖蒲,“想来我们姑娘也没有要管时辰鈡的活计,宽己苛人也不是大家行事。”
这么一说,下面的人都服帖了。
这里是一番谀词。
外面的笑着耸了耸肩,迈着步子走开了。
王溪回到房里,就看见老爷斜靠在手扶椅上头,他将盖碗茶递到桌上,眼皮子动了两下,也不直瞧她,似瞥非瞥,虽然面色如常,眼里却像是含着笑意,她柔声道:“可有什么喜事?想来是母亲没有大碍了?”
“恩,这是一桩。”齐靳点点头。
“那还有?”
“今日听韩昌黎一言颇有所得,方知‘善鸣者’徒劳无功的道理。”齐靳是正儿八经的说,话到一半直望着她。
王溪先是一愣,继而醒悟过来,她微垂了头,面上沁出些殷红,她思量着适才还说了些什么,一时觉得怎么样也不够妥帖,脑子里乱哄哄的,不自觉地将润过菡萏汁子般的下唇咬得有些泛白。
“呵呵……”
齐靳笑了,握着拳咳了两声。
“老爷……”王溪睇了他一眼,自己也笑了。
齐靳笑着走近了些,两人身影相叠,呼吸相闻,那唇松脱出来,又恰逢红颜一笑,真如同芙蓉浴泽展瓣,情韵无限。
不自觉地伸手去触,抬到一半,忽见屋外日头映着人影在窗户纸上倏忽往来,他向来自持,白日里房闼之内不敬,在府内添一些龃龉之事,实不谨慎,于是强制克去。
王溪是何等识色的,见他手停住了,又见他眼风稍斜,立知他所儆惕,她不是那痴缠妇人,自己就先退开两步。
这情动虽止,一时间倒不免有些尴尬,齐靳背着手踱步,一会儿就复了寻常态度,“今日夫人一番话甚为有理,所谓‘无事生非’,可知先辈见识远高于我等。”他走到描金书柜式的多宝格边,随意翻了翻,“老太爷旧年给儿妇的教训还留着?”
王溪点了点头,她快步地走到黑漆格边,将中段敞格下的小双门打开,拿出一叠看似相当陈旧的桑皮家信,从底下抽出一张,捧着给了齐靳,“这是家中教训,虽如今都俭省了,还不敢忘的。”
齐靳将信纸抖了出来,是他祖父的字迹无疑:吾家女子,克行妇道,以家中为寻常经济为生,尽妇人之本,勤、俭相携,时时不忘,此乃福泽悠久之道,固得兴旺之象。
辰时至晌午做纺花或针黹之事,每五日验看一次。
未时至晚饭做男鞋或缝制衣帽,每月验看,鞋衣均验针线粗细。
酉后习妇训,知礼仪,每日定立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