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公子谬赞了,缘于祖上世代行医,我自小耳濡目染,也不过略通一二罢,远不足以为营。”
“府前有翠林,府内栽青竹,倒是个清幽僻静的居所,妙哉!”
百里元话里话外均离不脱盘草堂,言及此又向门里探头张望一番,倒是提醒户绾失了礼数。方才户绾的心思被百里弥音牵系着,至此才后知后觉自己怠慢了宾客,不禁面浮赧色,忙客气道:“公子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仆仆,想必疲乏倦惫,请堂内稍事歇息,喝盏清茶。”
“那就有劳户绾姑娘了。”百里元没有推辞,抬手示意户绾先行,自己则紧随其后。
“不知百里公子可寻了地方落脚休憩?”户绾问。
“未曾。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又有要事加身,便径直寻祭司来了。无非一时半日就得回程,倒不必费心安置。”
“喝盏茶用个膳合该日暮了,公子日夜奔波,不妨歇息一晚再作打算,若公子不嫌敝舍简陋,且屈宿在此无妨。此回苍塞山高路远,阿音也需要时辰打点行装,待夜里好生歇息了,明日方好赶路不是。”户绾见百里元心急离开,不由回眸看了眼百里弥音。她尚不知百里弥音将何去何从,面对百里元不经意的催促,户绾心焦如焚,不由想拖延一下时间。
第二章
百里弥音仍然杵在门口,眼色消沉。她尚未决定去留,户绾却不欲让她为难,在去留间摇摆,遂一番话似已替她做好了决定。明日便走,纵是知道户绾体贴入怀,宁愿委屈自己,毫不迟疑放她离开,百里弥音在心疼户绾之余,又不禁心生一点失落。心想,回苍塞千里之行,一别少说月余,她尚犹豫不定,户绾倒轻易定了去日,竟没有不舍吗?
百里元略一思索,旋即点头道:“如此也好,若府上有闲余屋舍,户绾姑娘便随意安排罢,府上简雅别致,姑娘莫自谦,倒是叼扰姑娘了。”
户绾回以淡笑,无心再与百里元客套,未置一语的百里弥音令她心生忐忑,她停住脚步,转身不安唤道:“阿音......”
百里弥音不答腔,兀自踱步到户绾身前才发出一声冷哼,紧盯着百里元的眼眸里依稀带着愠怒,幽幽道:“府上药香萦绕,甚是提神醒脑,不适安睡,你另择它处栖脚。”
百里弥音一句话令户绾犯了难。户绾已明确表示让百里元留宿于此,话才刚说出去,转眼百里弥音又斩钉截铁下了逐客令,让她如何是好。一旁的百里元更是难堪,嘴唇翕张面起怏色,虽然自小便知百里弥音的性子古怪乖张,如此不给人留颜面却出乎意料,不禁哑然。
百里弥音生性孤高桀骜,虽长着一副好皮囊,然其冷情狠戾的气场足以让人望而生畏退而避之。户绾亦不例外,但见百里弥音盛气凌人,语气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户绾只敢怯怯觑着她,伸手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柔声嗔道:“阿音,百里公子与你乃百里宗亲,此番千里迢迢来送信,你非但不好生招待,怎还撵起人来,合乎你还是苍塞备受瞩目的祭司。且不论礼数,你好歹先看看掌祭的来信罢,兴许有不详尽之处需要仰仗百里公子解疑呢。”
百里弥音在户绾的轻声细语中逐渐收敛了棱角,睨视着手里的信笺略微思忖了番才依言拆开,垂眸阅读来信。
探头看了眼信纸上鬼画符般迂绕的殓文,洋洋洒洒铺了一整页,密集而凌乱,只消片刻户绾便觉头晕眼花,于是干脆专注望着百里弥音,希冀从她脸上读懂只言片语。而那张风云不惊的脸犹如死物般沉寂,看不出任何情绪。
“卞桑兰,何许人也?”半晌,百里弥音抬起眸,眉宇间已然愁云密布。
第一次见到百里弥音忧心忡忡的模样,户绾亦跟着提起了心,不得安放,却未敢多问。转眼看着百里元,想从他口中得知事情大概。
“掌祭信上如何说?”百里元不通殓文,百里氏族唯有祭司才通识殓文。他想先了解掌祭说了些什么,方好加以补充。
“近期时有邪派狂徒进犯,为首卞桑兰指谪我族盗抢神物,数次厉讨无果,使不明巫术蛊惑我族,令族人如魔附体自相残杀,我亦无法幸免于难,数条人命殒丧于手。巫术尚不得解,族人相继消噬,恐有灭族妄灾。九阶雷池既已无存,从速善后当快马归奔。若我往生,你则担起大任主持大局,力保百里氏族根基源长。”百里弥音言罢,漠然盯着百里元问道:“掌祭亦受巫术蛊惑,你怎相安无事?”
“无人侥幸,只不过卞桑兰使的巫术只在月夜蛊惑人心,事发后掌祭便修书命我日夜兼程赶过来。说来也怪,出了苍塞便不受巫术左右,当中玄妙不得而知。”百里元顿了顿,微微叹了口气,接着道:“你离开苍塞十几年,不知可还记得斧口外广袤的沙石林,卞桑兰的天蚕庄便坐落其间。天蚕庄以巫术盛名,曾也霸凌一方,缘于一贯行事隐秘,纵有侠义之士聚结亦讨伐无果。十几年前她的父亲病故,天蚕庄从此一蹶不振几近消匿。近期突然如破土春笋般冒了头,竟无端进犯苍塞,诬责我们盗抢天蚕庄的神物。”
“是何神物?”户绾好奇问。
“无人知晓,她只道交出神物便既往不咎。百里一脉光明磊落,绝无鸡鸣狗盗之辈,她扣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大抵是想找个由头剿灭苍塞。”百里元拂袖愤然道。
户绾暗想,百里一脉并非全然光明磊落,百里南便是监守自盗的例证,百里弥音概也算得上从犯了。此话自然说不得,毕竟九阶雷池毁灭的真相,苍塞的人至今被蒙在鼓里。户绾心思一转,亦不认同百里元的分析。若卞桑兰包藏祸心,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灭苍塞,又何需数次交涉无果后方才大动干戈。这个想法同样说不得,否则像是笃定百里氏族确实盗取了天蚕庄的神物般,百里元多半不会接受她的说辞。不得畅所欲言的户绾只好先将心里的想法暂且按下不表,之后再私下与百里弥音说道。
“会会她。”百里弥音将书信捏在手心,面上云淡风轻,泛青的指节却在昭示着她隐忍的怒气。
“何时启程?”百里元问。
“盘草堂只留你一宿。”百里弥音话是对百里元说的,眼神却胶着在户绾身上。
百里弥音言外之意,即日启程。
定下了归期,百里元顿觉轻松,尽快把这尊冷面修罗请回去,他便完成使命了。此前还担心百里弥音会临危退却,担忧她是个贪生怕死之辈,那苍塞不知还能靠谁力挽狂澜。户绾三言两语让百里弥音改变主意,使其松口容留他,加之提及氏族秘事亦不避讳她,百里元当即明了她们俩人可谓关系匪浅,却也只当是闺中密友罢。
“百里公子请坐,让你干站半天都忘了上茶,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户绾见百里弥音留了客才恍然想起自己失礼,忙将百里元请入上座。
“户绾姑娘言重了。”百里元甫一落座,只见百里弥音一声不响牵起户绾的手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眨眼只剩两抹匆匆的背影,他不禁一头雾水。转念一想,只当她们沏茶去了,不由唏嘘百里弥音风风火火的行事风格。
“阿音,这是去哪啊?”眼见百里弥音带着自己出了盘草堂,户绾疑惑不解。
“绾儿不是要买草乌?”
“草乌在药铺又不会跑掉,你作甚心急,先给百里公子上了茶再去不迟。”户绾不自觉放缓脚步,亦步亦趋跟在百里弥音身后。
“请他自便。”
“哪有你这种待客之道?”
“他是客人?”百里弥音问。
“他不是客人,难不成是主人?”
“我当他是下人。”百里弥音理直气壮答道。
“……”户绾无言以对,望着百里弥音□□的脊背透露出的固执与霸道,心知多说无益。一想到被晾在盘草堂里的百里元,户绾既无奈又困窘,却拿眼前人没办法。“你呀……对百里公子友善些,往后回了苍塞还得有交集,抬头不见低头见。”
听到户绾嗔怪,百里弥音放缓脚步,回眸只见她的可人儿眉眼轻锁,就连佯怒都显得心不在焉。百里弥音驻足,一想到即将要回苍塞,心便紧揪着,跳得不自在。她深深凝望着户绾,想为行程变数向户绾道歉,想为那份无言的体谅向户绾道谢,亦想为归期不定的离开向户绾道别。最终只是嘴唇翕动,千思万绪缠结于胸,涨得心口生疼,却半晌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