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既不甜腻,又不谄媚,却似在人心口瘙痒,让人忍不住去追究他的意图。
“娘娘,这茶奴是用了露水煮的,倒不是什么麻烦事,只需起的早些,去御花园中采那花蕊上的露水,采一二个时辰方集得一壶,然后过滤,煮沸,再用更细的棉布过滤……”
江双双听得一愣一愣的,本想问蘅章为什么不直接打水,但又觉得这可能是个人的爱好,就像沈锋死活不喜欢吃完饺子喝饺子汤一样,都是爱好。
江双双平日里宫中的宫女太监总是轮换,所以各个年纪都不大,除了一等宫女外,其余大多都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她平日里便不怎么管他们,实在闹腾了,就让他们去后院抽陀螺玩。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待蘅章,他看着比她还大,可身为花匠不好好做事,总爱捣鼓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今儿茶,明儿花,身上还薰着淡淡的香,惹得她宫里一群小宫女傻乎乎地跟着他跑。
江双双总觉得哪里奇怪,但又说不上来,今日的话本子讲的是老妖婆抓少男的故事,她看得正值精彩处,却被蘅章打扰,心中郁闷,索性出去逛逛。
御花园内风景秀丽,一片繁花美景中,她看得沉醉,忘了时间,却不期然抬眼,看到一个少年手握书卷,身着长衫,眼中带着些迷茫。
江双双哈哈大笑,简直笑跌,全然忘了要行皇后之礼。
“哈哈哈哈哈,沈锋,你这是什么打扮?”
那人却丝毫没有恼羞成怒,反而疑惑地望着江双双,“双妹?”
江双双骤然愣住,瞳孔骤缩,抬眼望去,那男人眉间干干净净,哪有红痣。
“你是谁?”江双双不可置信地颤声问道。
第13章
“我是张小斐啊!”
“张小斐”轻轻笑着,眼眉带着暖意,唇边暗含缱绻,温温润润宛若一块良玉。
忽然风骤起,吹乱三千繁花,花瓣飞舞飘散,吹进张小斐的发丝中,衣袖中,花朵映衬这那张面若冠玉的脸,更显得他俊朗非凡,宛若谪仙。
江双双看呆,那熟悉的悸动涌上心头,而这一次,她不必再刻意抑制,任由那悸动扩散,漫开到四肢,宛若浸泡在蜜糖里一般甜丝丝。
“张小斐。”
“我在。”那男人温柔呢喃。
“张小斐。”江双双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她脚下发软,如临云端。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几乎都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竟然这么容易,这么快,她就再次见到了张小斐。
她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如此幸运……
江双双捂住脸。
“我在。”
那如清风般的低语再次响起。
江双双终于忍不住,一行眼泪从眼底落下,她慌忙低下头,强笑着掩饰“眼睛进沙子了。”
在她低头时,她没有看见,那“张小斐”表情莫测。
“张小斐”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递给江双双自己的衣袖,“来,擦擦吧,都成小花猫了。”
江双双抬起头,露出两双发红的眼睛,咬着唇轻轻地点点头,择着“张小斐”的衣袖擦完眼泪,忽然想到什么,破涕为笑“几年不见,斐哥为人糙了不少,我记得之前你总是备着手帕的。”
“张小斐”爽朗一笑“大丈夫男子汉带甚手帕?如今无论是吃饭打扫擤鼻涕,我皆用一个衣袖搞定。”
江双双擦眼泪的动作突然僵住。
“张小斐”似未觉察一般,兴致勃勃道“双妹你可知我为何爱着青衣?自然是黑色耐脏啊,哪怕衣袖擦得油亮不堪,只要不冲着日头,谁都看不出来,多方便!几个月都不用洗!”
那“张小斐”自然是沈锋。
沈锋心里磨着牙,暗暗恼恨江双双刚才眼底的情意与悸动,心里冷笑道,哼,恶心不死你,好好看看你那构想出来的白月光斐哥是如何变成一坨苍蝇屎的!
江双双如梦似幻地抬头,眼前这张脸依旧带着柔柔笑意,分明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她想了想,豁然开朗道“斐哥说得是,常言道君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斐哥不介意自身穿着,定是想全心全意做学问,写文章。如此这番作为,想必也是斐哥对自己的一种考验,你那么一个有洁癖的人,竟然能忍受如斯,此番坚韧,简直另我刮目相看!”
沈锋嘴角得意的笑容僵住,心里头恨不得脸垮得一批。
“说起来,你怎么会来宫中?”江双双疑惑道。
沈锋从容不迫,睁眼说瞎话“当今圣上赏识才子,明察秋毫,肚量非凡,文韬武略,学富五车,我一点点微薄的知识也被他赏识,于是召我入宫,随行讲学,闲暇之时,又特许我在御花园欣赏皇家盛景,我真是感激涕零。”
江双双哈哈两声,摸了摸鼻子。
沈锋如和煦春风般的假面具出现一丝裂痕。
怎么,笑什么笑,他不是明察秋毫,肚量非凡吗!
江双双啊江双双,你到底心里是如何看我的?
沈锋心中想。
也好,这次我借了“张小斐”的壳好好看看你的真心。
“斐哥,我爹爹呢?他还好吗?”
爹爹?
你编梦也编得太具体了些吧?
沈锋顿了一下,慢悠悠想着答案“好……都挺好的,你爹爹一顿吃三碗,力气大如牛,走路一阵风,村口最健壮的小伙子都追不上他。”
江双双愣住,颤抖着声音说“我记得五年前,我爹……爹不是就已经瘫在床上一年有余了吗?”
沈锋一愣,内心简直狂躁成野狗,还能这样?江双双你就算给自己编个便宜爹也能不能往好了编!
“呃……你爹爹请神医治好了腿疾,就,就好了。”
江双双又是一惊,“腿疾,我爹爹何时患了腿疾,我记得他那时是因为思念母亲过度,茶不思饭不香得躺在床上,行尸走肉了一年,莫非是躺了一年躺出来的病?”
沈锋“……”
你就说你便宜老爹是个懒汉,躺在床上不干活得了,你用“瘫”字干嘛!啊!
沈锋干脆破罐子破摔道“行了,我都是骗你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爹爹的近况。”
他两眼放空,简直能想象得到江双双拆穿他的滑稽伪装时的嘲笑神情。
谁成想,江双双却松了一口气。
“啊,这就对了,斐哥,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假的。斐哥五年前中了秀才,早早搬到县里去了,哪里可能知道我爹爹的近况。”
江双双短促地笑了一下,表情沉凝郁结“你莫怪我试探你,我如今被困在这四方天地里,出去的可能微乎极微,哪怕明知你不知道此事,也忍不住想问问,就觉得万一呢,万一你知道呢……”
“斐哥,五年了,我被偷走了整整五年,被哄骗着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人,被他轻视,侮辱,自己的自尊都销毁殆尽,低到不能再低,我……我有时真恨他,但更恨我自己,若是早点知道,早点知道我喜欢的人不是他,那该有多好,就不必受那些折磨,那些苦熬……”
沈锋静静站在原地,他觉得有一把烧得滚热的铁棍在他的肚里狠狠搅动,直直搅得五脏六腑都成了稀巴烂,灼烫的温度炼干了他的血,烧毁了他的筋。
苦熬……折磨……
他的眼前像被人刺了一剑,血雾弥漫,但他仍硬挺地看着江双双,直到听到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喜欢的其实是……是……”最终声音消失,藏匿在口中。
他竟然还燃起一丝丝庆幸,幸好,幸好江双双没把她的爱意坦白。
她留了他一命。
但沈锋心里冷笑,为自己这点庆幸感到可笑,他的心冷成一团,缩成一块泥巴,硬生生往他喉头涌。
他耳朵隐隐约约又响起了他父皇在他母亲难产那日,与其他爱妃的调笑声。
和着江双双的厌弃声“被他轻视,被他侮辱……”
明明灭灭的声音汇成一团发腻的胭脂,堵在他喉咙,又化作那日他母亲冰冷的鲜血,
沈锋听见自己哆哆嗦嗦地问“你说的是当今圣上?人人皆闻如今帝后情深,他怎么折磨你了?”
他到底是对江双双做了什么?
他也曾观察过父皇与自己母亲的相处。
除了不喜欢她,他哪样做的不如他父皇好?
喜欢一个人要隐忍,低调。
不喜欢一个人才可张狂,放肆得去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