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还要从当年说起。”
吴王开口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愧疚,他看了李昙一眼,说道:“当年我和你母妃起了些争执,你一出生,你母妃就命人将你偷偷送走,接着她也郁郁而终……”
说道这里,吴王眼中的愧疚更深,他微微低头,不敢直视络秀。
“此事毕竟涉及皇家,不好宣张,我派人在京都附近遍寻你的下落,可却没有结果,我心中哀痛,从此闭门不出,不问世事。今时今日我才知道,当年你被遗弃在粜麦桥边,被从陇西来京都行镖的镖师捡到,带回陇西抚养。”
络秀听到这里,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口中的汤药也似乎不那么苦涩,而被一种更苦涩的味道取代。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吴王,一时语塞。
“那镖师昨日还给昙儿呈了你母妃当年留下的信笺,他竟一直放在身上,上面确实是你母妃的字迹。这信笺当年就放在你的襁褓之中,信上祈求捡到你的善人好生照顾你,将你养育成人,她给你手上戴了皇后赏赐的银镯,襁褓里还附了三根金条。”
络秀将汤药一仰而尽,捧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努力消化着一切。她的娘亲,养育她十年的娘亲,竟然只是她的养母,而她的亲生母亲,却是早已奄逝的吴王妃。从她进京都的那一刻起,吴王妃的名字就不断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吴王妃是师兄弟们闲暇时的谈资,是说书先生故事里出现的人物,是弘景追查真相时怀疑的对象,是络秀打盹时给自己托梦的贵女,可络秀却从未想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遥不可及的王妃竟是自己的生母。
那她的娘亲呢?娘亲含辛茹苦把她养大,爱她护她疼她,到头来竟与自己毫无血缘之亲吗?还有爹爹,她不过是沈炎的一时善心捡回来的孩子吗?
“你母妃生前曾和我说,若是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那便取单字一个宓字,唤作宓儿,宓儿,我从未想过,此生还能见到你,还能这样叫你……”
吴王这样说着,眼眶渐渐湿润了,愧疚和喜悦都融在了泪水里,从他深陷的双眼中溢了出来。
络秀看着吴王激动的泪光,她心中五味杂陈,一层谜面揭开,却让她心头更生了万般思虑,她想唤他,却被口中的苦药噎住了。
“父王,大夫说了要让妹妹好好休息,不如我们现行离去,让妹妹睡一会吧。”李昙看着父王老泪纵横的样子,又留意到络秀脸上的迷惘和震惊,开口说道。
吴王用衣袖抹去了眼边的泪水,他缓缓起身,说:“那宓儿好好休息。”
他看到宓儿面颊上包扎的纱布和依旧红肿的脸庞,心中的愧疚更加如潮水翻涌,说道:
“宓儿,我即日就禀告皇上,加封你为县主,若是你母妃在世,心中一定喜悦。”
说完,他倚着门边,最后看了络秀一眼,眸子里流露着温情,转身和李昙离开了。
络秀看着吴王和世子离去的身影,她心里一片乱麻,如何能再睡得着呢。
络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吴王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地播放着,她不是沈络秀,却是宓儿,她不是陇西人氏,本就是京都人,她不是镖师的女儿,却是吴王之女,她也并非是家中独女,而李昙是自己的哥哥……
她昨夜在京都拔剑杀人,原以为自己这一生便到此终止,谁知老天是无心还是有情,在她准备迎接死亡的时候,一朝反转,将她一跃成了王府贵女,连在京都杀人之事都轻巧地揭过了。络秀看着这房中的珠围翠绕,她的心中却没有半点欣喜之情。
她过去十六年的身份竟在一盏茶的时间里化为虚妄,她所认知的一切竟都不是真正的自己吗?
她原是一个京都弃婴。
想到这里,络秀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随意从屋内找了件黛蓝色的长袍披在身上,瞧见小几上放着的小盒子,想起昨夜和弘景乞巧的场景,只觉得恍如隔世。她默默将小盒子放入宽袖中,打开房门,不顾吴管家的反对,跑出了王府,直奔丰庆楼。
第三十五章
络秀身上有伤,行动时伤口的疼直沁进心里,可她不顾一切,卯着一口劲,跑进丰庆楼,刚穿过廊厅,便看见赵铸坐在大堂里。赵铸见了她,站起身来,却听络秀问道:
“爹爹呢?”
只这“爹爹”二字一出,络秀恍然发现这两个字如今似有千斤重量。
“镖头出去喝酒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小师姐,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小包公答道,他看见络秀的脸上还贴着纱布,不由担心起来。
听了这话,络秀心中的那股劲泄了下去,她一向挺拔的身姿此时也弯曲起来。弘景从后厨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络秀佝偻着身子,面色灰白,赤着脚站在大堂里。
络秀按下心中的起伏,直起身,看见弘景站在自己面前,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咬咬唇,刚想开口,却听见了江汝贞的声音。
“络秀妹妹,你怎么赤着脚站在大堂里?”江汝贞放下手中的琵琶,快走到络秀身边,关切地问道。
络秀低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走时匆忙,连鞋都忘了穿,她尴尬地低着头,不知道弘景的目光从看见她时,便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江汝贞敏锐地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别扭,便对弘景说道:
“元公子,劳烦你去后厨端一碗热汤来,送到我的小室,我带络秀去我的小室里休息。”
弘景点了点头,络秀忙抬头说道:“江姐姐,我不用你如此劳烦……”
络秀刚想拒绝,却被江汝贞搂着身子,往客楼的方向扶去。
“络秀,别的不说,你先去我小室里,我给你找一双鞋让你穿上,虽然现在是盛夏,但寒从脚下起……”
弘景看着络秀离去的背影,默默转身去了后厨。
小室里,络秀看着江汝贞的背影陷入沉思。她本想着来丰庆楼问爹爹吴王说的事是否当真,却不想扑了个空。不过她其实知道吴王说的大抵都是真话,毕竟世上人会为了获得名声造假,为赚取钱财扯谎,却鲜少见到有人在遗弃骨肉这件事上杜撰编造的,这等名誉扫地之事若不是真的,又有谁愿意承认呢?她不过是想透过爹爹之口将事实烙印成真相罢了。
江汝贞一边找着络秀能穿上的布鞋,一边说道:“我听说昨夜元公子竟然在茶坊和别人打架,最后还是吴王世子将他带到丰庆楼来的。啧啧啧,一向文质彬彬的元公子竟然也会和别□□头相向,我猜,络秀,怕不是与你有关吧。”
络秀看着江汝贞的背影,不由得想到昨夜弘景看她的眼神,她索性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告诉了江姐姐,却省去了自己的身世不提。
“江姐姐,其实弘景说的没错,我以恩义之由默允了这桩婚事,可内心却撇不开对京都繁华的贪恋。”络秀低头说道。
江汝贞终于找到了一双适合络秀的鞋,她将鞋递给了络秀,叹了口气,说道:
“络秀,你对自己太苛责了。都说京都的暖风熏得游人醉,络秀你小小年纪,可不止吹了京都的暖风,你更进过王府,骑过宝马,享受过权势给普通人带来的方便,你心中翕动,眷恋京都的繁华,实乃人之常情。可你的心性,又岂是这样容易弯折的,你最终不也告诉你爹爹,宁死不嫁吗?”
江汝贞看着络秀将脚迈进鞋子里,试着大小,安慰她道:“你与元公子,年纪都尚小,又都有些倔强,情之一字,说起来简单,可真相处下来,不知有多少伤情的事情要发生呢。”
“江姐姐,那你与阿金也经历了这些吗?”络秀想到阿金和江姐姐就要成婚,不由得问道。
江汝贞想起阿金,脸上带了笑容,说道:“我和他,那不知闹翻过多少回呢?当时我自认不过一介歌姬,又年长他许多,配不上他,可他呢,却觉得自己不过一个茶饭量酒博士,又是个外乡人,配不上我,我们两人不知因为这心底里的自卑吵过多少次,冷战了多少回。所以我说啊,你若实在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不妨冷静一段时日,等那些烦扰的思绪散了,你便会明白自己的心的。”
络秀见江姐姐说起阿金,眼角里都带了笑意,顾盼生姿,心中也受了触动,她开口说道:“江姐姐,谢谢你与我说这么多,只是我与弘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