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妃没有说话,她看着自己这一身华丽的襦裙宽袖,连举起箭靶都不方便了吧,连络秀都感觉心中空落落的,像是很大一块地方缺失了。
吴王妃的眸子定在了李翼这张清瘦的脸上,她忽地开口问道:
“仲羽,你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吗?”
李翼点点头,自信地说道:“知道啊,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吴王妃的嘴角飘过一丝笑意,她又问道:“仲羽,你去过战场吗?”
李翼摇了摇头,说:“但是我知道——”
“你知道马革裹尸是什么滋味吗?”吴王妃打断他的话,脸上带着坚毅说道:“你知道和你朝夕相处的同伴死在敌人的箭簇下,你却要踩着他的尸身与对方决一死战是何等感受吗?你说的这些,不过是纸上谈兵,你做的这些,不过是你们几个闲散子弟终日无事可做,瞎胡闹罢了。”
“我没有,我们每日都刻苦训练!”李翼争辩道。
吴王妃笑了,问道:“你说你有刻苦训练,那我倒要问问,队列训练起坐跪伏,纵横分合,这些要能进退左右,俱从号令,你们可能做到?”
“我……”李翼语塞。
“再说你这箭术,连环十箭,你自己数数,几箭正中靶心?”吴王妃又问道。
“我刚刚只是为了发泄,没有,没有用心……”李翼结结巴巴地说。
“那再说战场上最重要的便是格斗杀敌,你们几个子弟还要成精锐部队,那如今赤手搏斗,可能以一敌三?”
吴王妃又问,话音刚落,只见她身姿一转,使一招小擒拿手,反关节擒压住李翼的颈部,李翼觉得脖颈疼痛剧烈,完全失了反抗能力,只觉得小命要葬送在面上的这双沉香色宽袖里。
“楚卿,仲羽。”
远处传来的男子的声音救了李翼一命,吴王妃松开手,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和披帛。络秀只看见迎面走来的那人穿着紫色朝服,曲袖大领,腰间配挂金银装饰的鱼袋,走近了一看,络秀只见这人相貌堂堂,丰姿英俊,一头乌发束在官帽里,浅笑的时候颧骨上的两坨肉微微隆起,加之他眉弓高,显得眼睛稍稍凹陷,这双眸子里无端地多了些深情,不过这双眼睛此时却在薛楚卿和李翼之间徘徊,似是在探究着什么。
“元熙哥哥,你来啦。”李翼热情地说道。
络秀仔细打量这人,终是认出了这人就是年轻时候的吴王,她很难将眼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和记忆里沧桑阴沉的吴王联系在一起。
“刚刚昙儿还嚷嚷着要找你,你原是和仲羽在一起。”吴王对着李翼笑了笑,看着自己的王妃说道。
“我在这里看他射箭。”吴王妃说。
“哦,”吴王笑得时候鼻翼的法令纹深了些,这一刻倒和如今的吴王有几分相似。
“元熙哥哥,”李翼唤了吴王一声,“那晋王府我再不想回去了,我想在你们府内多住些时日,你看可好?”
吴王看着李翼有些撒娇的模样,他自幼与他亲厚,笑着说:“仲羽,你将这里当作自己家,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李翼听了,开心地说道:“如此甚好,你们府里还有一个靶场,我还可以在这里射箭,嫂子还能指点我一二。”
吴王妃听了这话,忙笑着说道:“自从昙儿出生,我再没摸过这箭靶,如何能指点的了你。”
“嫂子,你乃右骁卫大将军的女儿,自幼在沙场长大,如何不能指点我?元熙哥哥,你说我说的可对?”经过吴王妃刚刚的那番诘问,李翼此时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钦佩和尊敬。
吴王笑了笑,他没有说话,只是命元管家为李翼准备休息的厢房,接着就说自己公务繁忙,去书房批文了。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子这时候跑了过来,他的头发扎成了一个小结束在头顶,看上去眉目清秀,婴儿肥的小脸上俨然小大人的表情。
“昙儿,过来射箭可好啊?”吴王妃望向孩子的眼神里满是宠溺,温柔地问道。
李昙的眉头却在这时候皱了起来,他眉宇间的沟壑在络秀的眼前越积越深,他的脸也渐渐变成如今的成人模样。络秀震惊地睁开眼,看见眉头紧锁的李昙正望着她,一向无澜的眸子里此时被关心填满,他低声问道:
“妹妹醒了,可还有哪里疼?”
第三十四章
络秀摇摇头,只觉得头晕晕的,她试图坐起身,却发现四肢乏力,尤其是左臂好像不是自己一般。她看到窗外日头西斜,自己竟睡了这么久。
“妹妹,你身上有好几处伤口,左臂上的伤更是撕裂开来,大夫说得好好静养。”李昙关心地说。
络秀看着眼前的李昙,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境,她看了看周遭,屋内陈设精致丰富,自己躺着的床上更有繁复华丽的木刻,她哑着嗓子问道:
“世子,我这是在哪儿?”
说完,她再次试图坐起身来,李昙唤下人拿来了几个锦枕,让络秀靠着。
“你现在在王府。你在丰庆楼晕倒之后,我们就将你带到了王府来,请大夫为你医治。”李昙说着,端来了一碗汤药递给了络秀。
络秀看着自己穿着单衣,左臂上缠着纱带,想来大夫已经为自己医治过了,她接过汤药,吹了吹,脑子里却浸满了回忆。
“谢谢世子。”络秀说道,她此时觉得脑子里乱得很,有千万的疑问涌上心头,竟一时不知从何开口,索性将心中疑问一一抛出。
“世子,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唤我妹妹,还有吴王,为何唤我宓儿?”
李昙看了络秀一眼,叹了口气,说道:“说来也是天意,昨夜我在茶坊无意间看见一个男子和别人起了争执,为的是一个穿了红绳的银镯子,我凑近一看,竟发现这银镯子与我身上的这只一模一样。”
李昙说着,也从脖颈中抽出了一个项坠,线绳上穿着的正是和络秀颈上一模一样的银镯,上面雕着尾羽极长的凤凰,勇武有力,引吭高歌。络秀说道:
“我这镯子是娘亲给我的,自我出生起便戴着了,世子的镯子又是从何得来?”
李昙微微皱眉,眼角划过一丝伤感,说道:“我这镯子,是母妃给我的。”
络秀的脸上显出惊讶,就听李昙接着说道:“说来话长,这镯子是母妃出嫁时,皇后赏的,原本就是一对一模一样的凤凰银镯,我出生后,这其中一只便戴在我的手上,我稍长大些,母妃就拿红绳穿了,让我挂在身上。这对银镯因是出自大内,上面的花纹自与民间不同,且绝无仿刻的可能。”
“这是为何?”络秀不解地问道。
“大内贡品,若是发现仿造,死罪一条。”李昙自然地说道。
“那这镯子又怎会在我的身上?”络秀疑惑地问道。
李昙看了眼络秀脸上的疑惑,接着说道:“我昨日看见那镯子后,心中也大为震惊,就问那男子这镯子从何得来,那男子喝了酒,已有醉意,我再三询问,才得知他乃一个酒楼的账房,这镯子是一女子赠予他的,他本想易了这镯子买酒喝,可又心中不忍,便想再换回来,于是起了争执。”
络秀听李昙这么说,想起昨夜在茶坊见到弘景的场景,原来他终是不舍得将这镯子换与他人,兜兜转转,如今这银镯竟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李昙见络秀面上露出苦涩的神情,心中大致猜到了她和这账房的关系,又接着说道:
“于是我跟着那男子去了丰庆楼,想着在那里就能见到这位女子,谁想一打听,原来这女子的名字是沈络秀,陇西人氏。我不由得感慨这是天意使然,我找来了沈炎,问过他之后,更加确定你就是我失散的妹妹,于是又派人去禀告父王。”
“宓儿,你醒了。”
吴王的声音从门边传来,他走到络秀身边,坐在床边的官帽椅上,关切地望着络秀,说道。
络秀放下手中的药碗,李昙的话让她心中的疑团越积越深,她忍不住开口道:
“王爷,我不叫宓儿,我叫络秀,还有刚刚世子说,我是他失散的妹妹——”
“孩子,你先喝药,听我慢慢向你解释。”吴王打断了络秀的话,说道。
络秀点点头,就听吴王叹了口气,衰老让他的双眸深陷在眼窝里,眼窝周围的皱纹蔓生了整张脸,他的脸因为过于消瘦而面颊分成了两层,说话时中间也凹了下去,络秀不由得想起梦境里那个丰姿俊朗的吴王,难以想象十几年的时间里,他竟苍老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