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用最虚假违心的手段,谢家人也要将谢栩挤下去。
当下谢文龙便道:“堂叔,您这般说辞侄子甚是为难,揭穿这事,不敬重您,不揭穿,侄子又不想大人被蒙骗。”
这样说,季总兵当然便问:“哦?何出此言?”
谢文龙笑了笑,装作给长辈的面子,笑而不答,谢守德也为了在总兵面前保持好印象,只说了声:“堂弟,你何须如此?”
铺垫够了,那陈氏就上前委屈,反正她是妇道人家,心眼狭隘也没关系,“三郎,们相处多年,们自问对你不薄,可你对我们有误会,不满就罢了,文龙如何也是你侄子,这些内容既然你当年听文龙说了,他告诉你是信任你这个叔叔,可你怎么还要阻他的前程。”
得,这句话便点明了几点。
一,谢栩知道季总兵的事,是过去听谢文龙无意说的。
二,谢栩与这事实则无关,但他与兄嫂不睦,知晓此事后便要从中作梗,不想侄子讨得好处。
几句话下来,谢栩顿时坐实了卑鄙下作,忘恩负义的形象。
常人听了怕是要跺足而起,谢栩却淡而置之,没有正面回击,只是反问:“竟不知我这侄子何时上过边疆。”
这的确是谢文龙的把柄,长这么大,别说边疆,远一点的城池他都去得不多。
但谢家人这番赶来,自是做了准备的。谢守德立刻便道:“当然去过,怕是幺弟年幼不记得了,文龙四五岁时,曾被被外祖带着去边疆住过一段时间。外祖有亲戚在边疆,一问便知。”
得,都说是外祖了,找那些亲戚做伪证不简单的很。
谢文龙也是机灵的,自知这问题糊弄过去,便要加紧急追,不能给对方追问的机会,毕竟问得越多,破绽越大,于是他抢着问谢栩:“幺叔既说救总兵大人的是自己,那总兵的信物自然有的了?起码该记得那物什的模样,比如刻了几个字?”
谢文龙提这个问题自是有的放矢,这是他方才认真旁听谢栩向总兵描绘当年情景时找的可攻之处,那段谢栩的描述里,零零碎碎什么都一清二楚,唯独对总兵给的信物一笔带过,这说明谢栩对信物也很模糊,甚至都记不清了,他在有意回避。
是个好纰漏。
他猜得没错,谢栩的确没有这物什。有的话早就呈上,何必大费周章兜圈子。
总兵的确留了信物他,关键是,那会他年幼弱小,拿着信物粗粗打量是枚印章,正要细看时,那酒姬母亲便一把抢过了去,嘴里嚷嚷着这玩意值钱,随后不由分说拿去给当了,换了身衣服跟头钗,招摇过市。
是以谢栩便是想记,也无从记起。
可谢栩岂能束手就擒,当下便说:“年纪太幼,对信物印象不深,但对总兵当年的模样,却是记得清楚。”
这一句便看出谢栩跟谢文龙的区别,谢文龙是个赌徒,从总兵问他印章上刻了几个字,他敢拿前程豪赌猜测,猜对了,那是运气好,可一旦猜错,便前功尽失。
可谢栩不同,他的每一步都必须十足十的稳,信物不记得,便从总兵本人下手,只说自己认准、且有把握的事,信至于细节不记得,他也可以推辞为年幼无知,反正这招谢文龙不是没用过。
为了扭转印章不知的局面,谢栩又抛出了新的证据,“将军那会,身披银色铠甲,长.枪上有红缨,虽被敌军追捕,却骨气傲人,旁人让您脱了盔甲逃跑,您说这是军人的尊严,坚决不应。”
这话既是客观描述,又在无形中捧了总兵一把,可谓一箭双雕。
说完谢栩看了谢文龙一眼,“文龙可还记得?”
这一眼平静如水,谢文龙却有种被挑衅之感,当即便道:“幺叔能看清,侄儿当然也能,不就跟叔叔说的一样,银盔甲红缨枪,将军英武的很。”
幺叔拍马屁,他就不会了?
“错,”谢栩神色一转,“将军那天穿的是灰色铠甲,而不是银色。”
全场因这一句话气氛骤转,连一直在旁倾听观察的季总兵也是面色急转,谢文龙这才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叔叔的坑。
他急道:“一时嘴快,说错了,将军是灰色盔甲配红缨长.枪。”
“还是错。”谢栩继续道:“将军没有配长.枪,那天他什么武器都没有带。”
季总兵脸色凝重。
他那天被追兵所追,武器落在路上,的确手无寸铁。
谢文龙是情急之下才犯的错,他并不算蠢人,只怪谢栩太聪明,不动声色将没有信物的劣势抹去,换了有把握的新问题抛给对方,将劣势转为优势,还不知不觉给人挖陷阱……等人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坑里了!谢文龙急道:“那会太小,只见将军英姿勃发,哪记得那么多……”
陈氏忙也给儿子说话,“将军,儿自幼实诚,将军的事定是他亲身经历的,不然哪知道那么多。”
谢守德跟着拱手,“总兵大人,文龙决计不敢欺瞒您,且谢家家教严格,子弟中但凡有蒙骗不实之人,不用您说,第一个家法收拾。”
这一番言之凿凿,落地有声,由不得人不信,谢栩弯弯唇,露出一个讽笑。他很少笑,表情永远或是沉稳或是淡薄,这笑出来,由不得人多看一眼。
双方对峙,一个冠冕堂皇,一个讥诮犀利,宛若两方拔河,僵持不下。
沉默的倒是季总兵。
“好了。”也不知道季总兵想了什么,出声道:“今晚大家就在帐营委屈一晚吧,这件事有些曲折,本官也要好好想一想。”
总兵大人的决定,当然没人反驳。
至于他想什么,两边各有猜测,总归是关于认恩的事。
但大家不好再逼问,便各自散开。
当夜,谢家人住在大人西面的帐营,而谢栩住在东面的帐营。
夜长梦多,谢家人是忐忑的,担心总兵会想出更多的事来,谢栩也在帐里沉思,但他素来沉稳镇静,哪怕事有变故也不见任何焦躁。
而帐外不远处,无人发现之地,高大的乔木上还猫着个小身影。
是顾莘莘,她夜里没去处,又唯恐事情有变,干脆爬到树上,坐在树冠里休息。
夜渐深,月亮越升越高,时间到了凌晨,这是一晚中最安静的时刻,除开林中的虫鸣,各帐篷内皆进入了梦想。
忽地一声尖锐的哨声撕破寂静,凌乱的马蹄声响起,远方似来人偷袭!
想着此处濒临山林,偶尔有山匪出没,帐篷里顿时骚动起来,有前方的士兵喊:“山匪来了!大家注意!”
各帐篷人手都爬出来,包括总兵、谢家,还有谢栩一方,陈氏是反应最大的,她一个女人,高官豪门里娇养惯了,何曾见过这种情况,当即便抱住了谢守德,“老爷……妾身害怕!”
见妻子险些哭起来,谢守德甩开她,“哭什么!躲到后面去!”
他何尝不慌,虽说他做了好些年武官,基本上只管城内治安,鲜少跟匪徒肉搏相对,更何况是山道上杀人不眨眼的匪徒。但当着总兵的面,他不敢丢架子,当下便去找自己的刀,假装镇定。
与自己的爹类似,谢文龙也在强装镇定,他有些小聪明,奈何经历跟他老娘差不多,都是宅院里娇生惯养的,何曾见过这种阵仗,想起旁人讲山匪杀人流血的架势,第一反应便是吓得后退。但一想总兵就在后面,自己的锦绣前程尽数压在那,他一个激灵,直觉是个机会,便跑到总兵身边,朗声道:“大人,晚生便是丢了性命,也当保护大人安全。”
季总兵也出来了,几个亲兵护在他身边,只是状态不太好,跟晚宴上大口喝酒相反,听亲卫说是那水土不服的后遗症又犯了,此刻浑身无力,靠在帐篷后头痛萎靡。
谢文龙一听暗叫不好,他本想着季总兵纵横沙场十余年,这么点山匪自是不在话下,是以言之凿凿的过来,只想做个样子,没想到总兵真不好了,那接下来没人指挥对敌,岂不是糟糕!
谢文龙动摇过,可想着自己的前程,他还是咬牙选择了冒险,赌一把,毕竟季总兵身边的士兵不少,未必会输,于是他对着季总兵说:“大人莫怕,晚生守在你身边。”说完在帐外寻了一张弓,握在手里防备。
一边拿箭,一边扫扫周围,这么危险又容易邀功的时刻,谢栩竟还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