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是气得狠了,在御前,连“浪蹄子”这样的话都骂了出来,有人觉得不堪入耳,不住摇头,刘御史脸色变了变,急忙呵斥道:“妇人慎言!”
周氏一下噤声,几次抬头又低下,终于,上面的姬恕发话了:“宣爱卿,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宣蘅出列,手持玉笏冲他弯了弯身:“回陛下,此事着实不算什么大事,结果因为微臣之故让人到陛下跟前烦扰,是臣下的过错,还望陛下宽恕。”
宣蘅不紧不慢,先揽下罪责,却又不认周氏说的话,更加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云家的事他们也道听途说过,不过跟周氏口中所说的也都大同小异,宣武殿不是断家务事的地方,可如今是定公主的罪,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姬恕皱了皱眉:“到底是怎么回事?”
宣蘅回答:“微臣不知周氏为何会把他儿子仕途不顺的过错怪罪到我头上,当年臣与云公子确实定下婚约,是两府长辈决定的,后来臣的父亲犯下罪责,宣氏落寞,臣也到公主身边服侍,地位一落千丈,云家没有在此时落井下石,臣感激不已。后来之所以解除婚约,不瞒陛下,实在是因为接待烈火罗使臣那次遭遇刺杀,微臣身负重伤,此生难在有孕,臣不愿拖累云家,自请撕毁婚书,难道这样做也有错吗?”
她言辞恳切,感激是真心实意在感激,委屈也是真心实意在委屈,众人一听她难再有孕,很多人心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是还好她跟云家解除婚约了,他们都下意识把自己带入云逍远,然后第一反应是自己绝不会娶一个不会有孕的人做正妻。
周氏却不肯放过她:“你敢说我儿不能回到监察院跟你没有关系?”
宣蘅回转过身,对周氏道:“监察院的人员调动归兵部掌管,也是陛下直属,你若要问,何不去问问兵部尚书和陛下,问我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算什么?”
兵部侍郎一听自己被提到了,急忙出列解释:“启禀陛下,使团遇刺一案,监察院确实失职,当时与之有关联的几个监察院官员此时都是戴罪之身,在家中思过,并非只有云逍远一人如此。”
李恭书面色微变,下意识看了看刘御史。
姬恕端坐在龙椅上,眼帘低垂,沉声道:“所以此事与宣爱卿无关是吗?”
兵部尚书躬身:“那是自然,宣大人在户部,干涉不了兵部的决定。”
宣蘅这时转身,走到周氏跟前,脸上还是一团福气,她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挂着令人舒适的微笑:“云夫人,我还是觉得你不要对自己的儿子太过自信,当日刺杀一案,他身为主管御史又身负武功,却不及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反应迅疾,他不在乎烈火罗皇子在京中被刺身亡会有什么后果,只在乎我是不是失了女儿家的体统,这实在不是一个朝廷官员该有的觉悟。他戴罪在家,是他自己犯下了错,他也不是什么栋梁之材,或许在你眼里是,或许他以后是,但现在在众人眼中他绝对不是,没有人会阻他的路,只有你想要阻我的路。”
“你胡说!我儿比你强多了,你能成为户部侍郎还不是沾了公主的光!我儿若在朝为官,别说侍郎的,就是尚书也——”
姬珧看了一眼金宁卫,金宁卫上前把周氏强行拖拽下去。
大殿之上议论声四起,都觉得这个周氏是疯魔了,哪有这样为人父母的,不给自己儿子助力还给儿子添乱,就刚刚那一番话,足够定云家的罪了,有这样的父母在上头压着,儿子哪有出头那天,有也会被拖累。
姬珧笑看李恭书:“怎么样,现在还觉得宣侍郎有错吗?”
李恭书微微一怔,抬头看了看公主,她问的是宣侍郎,是不在意自己名声如何吗?今日这一出,其实不召周氏上殿也能自白,但她还是同意周氏上殿了,结果显而易见,宣蘅没有任何过错,她借着自己之手给宣蘅洗刷了冤屈,经过今天一事,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拿宣蘅当年的婚约说嘴了。
他稳了稳心神,大声道:“第二罪,不知殿下作何说法,臣这里有繁州一役战死的名单,跟万州归附朝廷的灾民户籍比对,完全可以对上,难道殿下不是拿灾民为自己铺路吗?”
姬珧伸出手,李恭书怔了怔,姬珧道:“名单。”
李恭书这才把名单掏出来,却不给姬珧,而是想要递到姬恕手中。
姬珧把手收回来,笑着道:“你不给本宫,本宫也可以说出上面的内容。”
她走到前面,转身正对这满朝文武,声音一高一低,字正腔圆道:“繁州一战,我军共战亡二千六百三十一人,敌军战亡一万三千九百九十六人,俘虏敌军四万九千八百六十四人。我军战亡的这二千六百三十一中,有八百三十七人是万州归附的灾民,其余人都是繁州本地驻军,李守节,你替本宫算算这笔账,能算清吗?”
姬珧全程没有半分激动之色,可那一个个数字从他口中蹦出来的时候,众人自心底而生出震撼,李恭书也没想到她竟然把两军伤亡记得这么清楚,人命不是一个个数字,可当人命以一个个数字呈现出来的时候,人们自然会看到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繁州胜了,而且胜得漂亮。
李恭书滚了滚喉结,顶着声音从口中发出来:“可是那些身先士卒,被当做弃子的将士们依旧无辜……”
“本宫不会说什么战争必定伴随着伤亡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你们都是出生在京城,窝在蜜罐中长大,跟你们说战争的残酷,你们未必懂,只知道跟随众人为死去的将士掉两滴眼泪。本宫只是想问问你,问问你们,如果放弃诱敌的法子,跟叛军光明正大的打一场,这场战事的最终结果会是什么,你们想的到吗?”
“最好就是我们赢了,却用多一倍的伤亡和牺牲换来险胜,如果不能一举歼灭敌军呢?如果让老奸巨猾的江则燮跑了呢?你们知道他退守上原,这场战役还要再拖到什么时候吗?不带兵不谈兵法,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计谋,不过是本宫骗了他,他上当了,然后我军大获全胜。既然你们不认,就告诉本宫,你们会有更好的办法吗?”
李恭书低垂着头,额上布满青筋,他不知在摽着什么劲,只是在姬珧一次次问话中渐渐攥紧了拳头,姬珧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她忽然从袖口中掏出一沓纸,扔在太学生的身上,沉着嗓音道:“这是当时上了战场所有将士的名单,上面是他们自己签的字,按上了自己的手印,你们当然可以说是本宫逼迫了他们,反正最后将将士们拳拳报国之心踩在地上践踏的不是本宫。”
“牺牲的二千六百三十一人,每人有百两抚恤金,都交到了他们父母妻儿手上,户部有这部分支出登记在册。繁州一战,到底是因为做出决定的是本宫,你们才不肯承认它胜利的意义,还是真的关心那些牺牲的将士?到头来,拿着一个名单过来,却不知道朝廷已经给了所有牺牲的人最高的体恤。”
李恭书忽然站起身,高高的身子有些摇摇欲坠,众人被他的动作吓得一怔。
他却径直走到姬珧身前,二话不说,左脚向后一撤,亲自跪在她身前,俯身一拜。
后面的太学生也拜服在地。
没人说话,因为羞愧。
看着那一个个亲手摁上去的手印,得是多大的决心,可战场就是这样,总要有人牺牲,而他们远在京城,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指点江山,去否定一场战役的胜利?
姬珧没有扶李恭书,她得让他们深刻地记住这个羞愧的时刻,此生都不能忘怀。
那边刘御史一看朝堂之上的情况有些向姬珧那边倾斜,立刻瞥了一眼自己的同僚。
同僚上前,对姬恕道:“纵使罪一是误会,罪二是妄言,罪三却是毫无辩解的余地,陛下,不如将宣承弈带到殿上来,容微臣当众审问他,看看此事到底是不是公主殿下的过错。”
姬珧听到宣承弈的名字,眉心跳了跳,她紧了紧眉,走回到台阶上,重新在姬恕身边坐下,隔着一个龙椅,姬恕没有看姬珧,而是对下面那人道:“那便宣吧。”
“宣罪臣宣承弈觐见!”
宣承弈就在外朝候着,很快就被押到大殿之上,他身上五花大绑,头发有些微的凌乱,脸色也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