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听着顾子湛坚定的话语,也被引导着,在心中不住思量。确实,正如顾子湛说的,这个流言被传出,相信的人,有些会忌惮她,更甚者会想要除掉她,而也有些,会将此次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算到那虚无缥缈的天命上。即便是那些不相信流言的人,也会被这件事扯去精力,猜测这事背后的隐秘。
到头来,北境无数因战火而流离失所、家毁人亡的百姓被忽略,那些为了驱逐外寇而死伤的将士,他们的牺牲和英勇,也得不到应有的无上荣光和传颂赞扬。反而,一切,都沦为了这些流言的陪衬。
这时,楚澜听顾子湛话语停下,便又补上一句。“殿下初次掌兵,又是代天子御驾亲征,决不能出半点差池。”否则,失了面子的天顺帝,定然会第一个大怒。
她未尽的言下之意,太子也知道,至此,他已彻底明白过来。这场骤然而起的流言,不光是想将顾子湛拉下水,更是想一并牵连到他。
想到这里,太子也冷静下来,有些忧心说道:“这散播流言之人,心思竟这般歹毒!还有一点,你们虽没有明说,但我也清楚。他们,还想要借着这事,离间我与你们的关系。”
话到这里,太子脸上浮现愧色,“我也确实,差点中了奸人的毒计。”随后神情一肃,太子郑重道:“孤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你们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实属不易。往后,我再不会受奸人挑拨,无论回去之后父皇会如何打算,你们,我是不惜一切,也要护下的。”
顾子湛摇摇头,“阿兄,我胸无大志,平生所愿,只是安稳二字。如今有了澜儿,我也再无遗憾,只希望阿兄能不忘今日之志,成为一代明君。臣弟将隐于山野,为我大昭的太平盛世,日夜祷祝。”
她这番话皆出自肺腑,虽有些僭越,但太子依旧被震撼和鼓舞。他不禁在心中想,也许这次回京之后,待诸事安定,那些燃香,也可以不再用了。
只是如今,他们全没有想到,不久之后的京城里,另有一场腥风血雨,在等着他们。
有一个人,已经悄悄,返回了京城。
第八十九章 蝗蚁欲溃堤,凰涅始自西
先一步返回京城的人,是邢康。
自战乱开始后, 他便由九边骁骑卫护着, 与当初各自前来北境镇抚的官员一起, 留在了靠后些的平州城。
自从听说有义军前来与大军同力抗敌之事后,他便总有些不安。这不安来的突然,他自己尚想不清楚, 直到天顺帝密旨传来,让他在北境打探有关紫微星君的流言。
早在邢康还归附顾权的时候,他便听到过这种传闻。那时顾权言语隐晦,但倒是曾透露过, 天顺帝并非有紫微命数的天命帝王。邢康便曾怀疑,这所谓的紫微命数,应当与顾权有关。但如今顾权远在京城,又失了亲王之位, 大胜戎族这事上, 并没有他半点功劳,就算传出他才是天命之人的消息, 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猛然间, 邢康心中闪过一个人。这种想法立刻让他浑身发冷, 惊骇万分。这, 不应该啊!
只是,当他终于知道顾子湛“死而复生”之后,这种惊骇,立刻令他整个人如遭雷击!但很快镇定下来的邢康立刻想到, 如果顾子湛真的没有死,且在北境立下大功,如今又传出这紫微星君的流言,那么,也许这便是他死里逃生的唯一出路。
京城之中,可有一个人,比他更不愿见到已与紫微帝星扯上关系的顾子湛,活着回去。
立刻,邢康不动声色捱到了夜深,利用手中那枚天顺帝没来得及收回的钦差令牌,连夜快马加鞭,赶向京城。
顾子湛与太子也并没有忘记邢康,只是战事一件接着一件,他一个注定要被揭露出去承担罪责的小人,惩处他,也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然而,就是这个人,在他赶回京城后,竟惹出了一连串的风波。
邢康对于天顺帝心思的把握,向来十分准确。其实,他邢康与顾子湛在江北那次的官场动荡中,究竟谁对谁错,于天顺帝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次的结果,是使顾权丢了亲王之位,权势亦大受打击。这次也是一样,顾子湛到底是怎么死里逃生,又是怎么出现在了北境,天顺帝也不会在意,他在意的,是紫微星君的传说,到底与谁有关。
还能有谁!邢康在心中冷冷想到,他要做的,就是要将顾子湛与这紫微帝星,彻底牢牢绑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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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顾子湛就是紫微星君转世的传说愈演愈烈,但太子再不受干扰,待顾子湛与楚澜一如往常。廉适之与段勇也始终保持沉默,没有表示出任何不寻常之处。军中众人见此,也都安下心来,开始进行这场战事的收尾工作。
各地原先的州县官员死伤许多,余下的尚有不少护送百姓逃去避难的,如今也陆陆续续归来。因着战火,北境之中百姓伤亡更加惨重,无分男女老幼,能活下来的,已不过原先的一半。原本就遭了天灾,又被戎族烧杀劫掠,百姓正急需朝廷安抚。
如此一来,当地官员的人手便捉襟见肘起来。
对此,太子下令,调集军中识字的军士去帮助地方官安抚和治理百姓。他这道指令一下,最符合要求的,竟是凰涅军与嘲风营中的士兵。毕竟,如今军户在大昭地位很低,许多军中士兵并不识字,也没什么其他手艺,便只能靠着军功一步步往上爬。不少从兵士中成长起来的将领,也是后来才认得字。这点,也更令文官看轻武人,觉得他们都只是些不通文墨的大老粗。
顾子湛早在打造凰涅军时,就派了李香君教她们认字、读兵书,后来栾楠与段武拿下了嘲风营,也开始培养士兵识文断字。是以如今,在认字这一点上,是凰涅军胜于嘲风营,而嘲风营又远胜大昭军中那些普通士兵。这样一来,如果按照太子的命令,就该由女兵充当主力,前去辅助地方官员安抚百姓。
而这一点,又引起了争议。
地方官员多是文官出身,本就对义军中这些女兵意见极大,认为是颠覆了阴阳伦常,乃大逆不道。因着女兵立下的赫赫战功,又见军队中没什么异议,他们也不敢把手伸得太长去管军中之事。但私下里,却没少因为这事,窃窃私语,甚至对廉适之也少不了说几句年老昏聩、奴颜媚上。如今眼见女兵就要出任地方,这可再忍耐不住,纷纷去找太子,要整肃纲常,不可乱了礼法。
只是,他们却根本见不到太子。吵吵闹闹了几天,太子不堪其扰,发下东宫令,命女兵各领旗队,直接去了各州府衙门。许多地方官忿忿不平,连安抚灾民也抛去一边,扬言要上书朝廷,向天子状告皇太子不谙民生,武断妄决。谁曾想,顾子湛与太子,就等着他们这样闹。
皇太子以天子仪仗出征,手执龙节尚方,原本就是皇帝的象征。他们不说上书天顺帝称赞太子抚军安民有方,反而因着些琐事就想要抹去太子的功劳,第一个不能容忍的,就是天顺帝自己。法不出二门,太子代表他的脸面,在此时战事还未平息时指摘太子,就是在打他的脸,就算是咬着牙,他也得把这场面撑起来。太子也毫不在意,三日之后,凡未领命安抚百姓者,皆就地罢黜,由其下属官员接任。这一番铁腕整治下来,就算有人心存不满,但畏惧于皇权,也不敢再说什么。
于是,李香君亲自领队,去往各县安抚百姓、救济灾民。一队队英姿飒爽的女兵整齐从街道上走过,在北境这些百姓心中带起的波澜,不逊于状元游街。许多人家没了壮丁,仅留下寡母和幼女,见到这样的情景,更是极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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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一些百姓正陆陆续续迁回云州城。
太子与顾子湛立在城门上,看着百姓携家带口在凰涅军护卫下,正慢慢鱼贯而入城门,回到一片破败的故土。
因着人数太多,人与人、人与车之间,难免会出现推挤。其中一户人家,年迈的祖父母颤颤巍巍,拉着两个年幼的女孩子,被人群挤得摇来晃去。两位老人手中各牵着一个孙女,大的不过六七岁,小的才四五岁,都还竖着总角,衣着破败,满眼倦色和麻木。
他们身后,有几个年轻伙计推着独轮车,替一些较为富庶的人家拉运东西。见前面这一家四口走的慢,着急之下,便呵斥出声。老人忙拉着孙女让开,那几个伙计推着车便匆匆往前赶。结果这时,后面有个大一些的男孩儿,伸手便将那个老人最小的孙女向前一推,小女孩儿一个踉跄,便撞上了那堆满物什的独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