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那什么“裴五爷”说话,他身后一个穿白色锦袍的男人先开口了。
“哼,还能回得来么......”
他并没有刻意放低声音,小翠和夫人听得一清二楚,当下心头火起。
更可恨的是,明明那么多人都听到了,他们却表现得相当平静,好像、好像这人说的本来就没错!
夫人脸上淡然的表情褪去,死死扯住了手中的帕子!正要和他们理论:“你——”
“小翠!可以进来一下吗?”
这时,房中突然传来少爷的声音。
☆、第 7 章
夫人身后就是正房。她站在这里,就像一座并不那么高大的山峰,挡在少爷的身前。
裴景明开口的瞬间,小翠和夫人立刻听到了。
小翠没有马上动作,她下意识去看夫人。
只见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懊恼的神色,接着不管身后那些各式嘴脸的所谓亲族们,疾步走到少爷门前:“阿郎...你醒了吗?你再睡一会儿,睡醒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听话。”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少爷的声音很快再次响起:“娘...我也是裴家的男人,父亲和兄长...眼下不在家中,不论如何,我也该露一面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还很虚弱,可语气坚定,一下让夫人犹豫起来。
裴五爷:“兴昌家的,景明说的也没错,眼下他是这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了,这么大的事,既然你做不了主,让他这个男人来做主总说得过去了。”
“你、你们!”裴夫人心中恨极,阿郎一个还未及冠的孩子,还生着病,他们怎么能!
“娘...让我出去吧。”
别人裴夫人可以不管不顾,但是儿子的请求她却没办法拒绝。
良久后,裴夫人叹了口气,对小翠道:“去把少爷扶出来吧。”
小翠黑黝黝的瞳孔一一扫过对面那群人,将他们的面容深深刻在脑海后,才转身跑进了少爷的房间。
有人在后面悄声嘀咕:“到底是没落了,看这买的丫鬟,一点规矩都没,还敢盯着人看......”实则是被小翠澄澈的眸子盯着,心下瘆得慌。
小翠进门后,动作很轻地将门又关上,生怕外面那些腌臜的气息多传一刻到房中。
她先去柜子里取了少爷的衣服,这才靠近床边。
裴景明脸色着实称不上好看。
尽管最近几天小翠日日帮他擦洗,但只是让他看上去没那么脏乱,他身体依然虚弱得厉害,嘴唇苍白如纸,脸颊消瘦得凹了下去。
小翠拿着衣物半天没动作,小手将面料都攥出了褶子。
裴景明微微扯了扯嘴角:“小翠,你再用力,那衣服就要坏了。”
小翠猛然回神,担忧地看着他:“少爷...不出去不行吗?我可以把他们都打出去的!”
裴景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无奈虚弱的笑来,“傻丫头,裴家在泰安也算名门望族,你一次性把他们都得罪光,以后还怎么过日子啊...”更不用说,对方来的大半都是青壮,她一个小丫头再力大无穷,哪能和那么多人抗衡。
“行了...就出去一会儿,你给我穿厚点,没事的。”
小翠闷闷“哦”了一声,慢吞吞开始帮他穿衣服。
撩起对方的裤管看了一眼,发现上面干干净净的没有血迹,她才放心了些。
过了整整一刻钟,外面的人群逐渐开始骚动,正房的门终于开了。
众人一静,全都看过去,只见刚刚那小丫鬟搬了个陈旧的躺椅出来。
惊奇的不是这个,而是比她高将近一个半身子的躺椅,这丫头竟然气不喘、腰不弯地就那么轻轻松松搬了出来!
有人特地打量了躺椅一眼,发现是常见的杨木,怎么可能“看上去”这么轻?
小翠才不管他们怎么惊讶,她正气闷着。
将躺椅放在风吹不到、太阳能照到的地方,她又从屋里抱出一床厚被子,将躺椅布置得暖呼呼的,才从房里将裴景明小心翼翼背了出来。
少爷上身的瞬间,小翠的心情更不好了。比她刚搬的躺椅轻太多了......
裴夫人和小翠将人安置好了,转身面对所有人时,脸色都很难看。
屋外的邻居也忍不住开始替他们说话:“裴五爷,你瞧瞧小郎的身子骨,确实是太弱了些,你们何不等他稍微好点再说?”
“是啊是啊!你们这么一大帮子人,他们孤儿寡母的也跑不了,怎就急在这一时半刻?”
“要是因为你们,小郎有个三长两短,估计裴大人到了阴间也得回来找你们哟!”
“就是就是,好歹还都是姓裴的,再怎么样也不能把人往死里逼吧!”
......
裴家人一看裴景明这副“命不久矣”的样子,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
裴景明死活和他们没什么太大干系,但邻里街坊的看法不能不顾,毕竟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族,这样着实让人看笑话了。
裴五爷瞪了身后的白衣锦袍男人,责怪他进门前想得不周到,这事,合该关起门来解决。
裴景明时隔多日再见天光,蓦然惊觉,外面竟已是春色漫天。
他心中一块大石沉沉落下,三个多月前那场风波,竟有隔世之感。
再回眸,这位从小读遍圣贤书的端方公子,隐隐有了他祖父和父亲的风采。裴家,誓死不会弯腰屈骨!
他眼睛适应了一会儿,转向夫人和小翠,给了她们一个安心的眼神后,面向对面众生百相,清声道:
“各位叔伯兄弟,今日是景明最后一次这样称呼诸位。”他这话一说,对面登时一惊,连裴五爷都“唰”地站了起来。
“景明啊...你也不要、不要多想,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这么大个家族,总得有人继续带着往下走...我们没有要把你们从族谱中移除的意思!”
裴景明微微一笑,眼中神色愈加坚定,尽管脸色苍白,却自有一番折人风采!
他接着道:“裴五爷,今日我家横遭祸事,我祖父,我父亲,我兄长,无一愧对天地,愧对祖宗,我们也不曾奢求族人的施舍怜悯,只求不连累亲族。当初父亲担起族长一职,是众位千劝万劝才无奈接下的,自接任族长后,我父修学堂,修宗祠,捐银两,布善乐施,只要族中有人求到面前,从不曾推诿推卸,尽心竭力。如今他身陷岭南蛮地,当儿子的无能,连去看他一眼都做不到...不过,总能帮他卸下这份重担,也好教他活得轻松自在些。这族长之位,今日我代父亲,交还裴家,日后,也绝不会给裴家带来一丝麻烦。众位尽可将我家从族谱中移除,我想父亲也不会有意见的。”
他一席话,一字一句,中间甚至停下喘息了片刻,并不那么铿锵有力,却教人动容!小翠在旁边已经看呆了,待对方停下后,愣了片刻才赶紧上前帮人拍背顺气。
裴景明话说的客气,意思却不那么委婉。
他们被抄家被流放,并不因为祖父父亲做了什么恶事,相反,正因为不肯同流合污,他们家才天降横祸。但这个时候,受过恩惠的族人不仅没有帮他们一把,甚至落井下石,这样的亲族,不要也罢!
很多受过裴家施恩的邻里也想起从前的种种,看到面前的场景,不禁感到气愤起来!
“对!你们一帮人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有本事去岭南找裴大人去!”
“这样的亲戚族人,真让人替你们感到惭愧!官家还没说什么呢,你们倒先蹦跶了!裴夫人不用你们关照,我们自会关照的!现在,带着你们的破‘族长之位’滚吧!”
......
情绪是会感染的,随着几个人说出心里话,群情一时激愤不已。
小翠恨恨地瞪着对面那群人,恨不得也上前骂几句。
只有裴夫人和裴景明,全程脸色淡然,无动于衷。大概失望了太多次,就不会抱有任何希望了。
裴夫人待儿子将话说完,转身去屋中取来一个小小的黄木盒子,看也不看,随手将盒子抛了出去。
对面的裴五爷不察,被砸中了鼻子,正要生气,被身后人扯了扯袖子,才脸色涨红地咽了下去。
白袍男人将地上的黄木盒子捡了起来,打开一看,面上露出喜色,立马去瞧裴五爷。里面正是他们要的族长印章和祖宅的地契。
得到结果的裴家一行达到目的,在众人的声讨中,匆匆离去。
邻居们也没立刻走,小翠赶着将少爷背回房的间隙,众人将乱糟糟的院子帮他们收拾好,才一一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