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怒未消的史晓明把屋里的床上用品全部甩了出来,扔在雨后的泥泞中。
“滚,都给老子滚,这是史家的祖屋,容不得畜牲来撒野,明天再让老子见到你们,动得可就不是拳头而是刀子啦。”
迫于史晓明和村民的压力,三个小时后,舅舅、舅妈把能带走的物件全部装上了女婿的农用车里,在鄙夷的目光中狼狈逃离了鸠占鹊巢了六年的巢。
周序陪史晓明在别墅里住了一天,失去了主人的房子,重新获得了应有的宁静,史晓明站在窗前,久久望着眼前绿油油的菜地,什么表情也没有。
周序知道史晓明在想念什么,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生活得其实并没有那么惨烈,过去几年,他一直哀怨的认为自己是多么的不幸,但此时此刻,他开始质问自己,为啥要把悲惨的标准定得那么低呢,没错,命运之神确实无情剥夺了他一些美好的东西,但终归还是给他留下了足够多珍贵的东西啊,比如父母、比如汐汐、比如好同事,比如好朋友……
史晓明应聘峰盛公司的时候,面试官是吕凡,史晓明的履历写得很简单,说自己在三江建工干过几年,在深州三建干过几年,最后在雨音又做了几个月,文凭是大专,职位一直是施工员。吕凡问了史晓明一些问题,史晓明答得还不错,给吕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过了一天,他便拍板把史晓明招进了公司。
峰盛是乙级资质,规模也比较小,在建筑行业里并不招蜂引蝶,这是史晓明应聘这个公司的主要理由。
峰盛公司里做造价的人员分成了六个小组,每个小组人数在四人左右,史晓明是吕凡招进来的,自然就在吕凡这个组,吕凡是组长,组员包括史晓明共三人。
史晓明第一次外出“收方”,是跟随赵鑫去鹰嘴乡乡政府,政府大院里新建了个综合楼,需要做工程结算审核。
赵鑫比史晓明早来公司两年,年纪却小很多,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六岁,人很瘦,理着寸头,架着眼镜,长条脸上有许多痘痘,他不怎么爱说话,全身上下都写着我不高兴别烦我。
综合楼有两层,一层是食堂,二层是宿舍。赵鑫打了个电话,有个中年女同志接待了他们,估计是乡政府里的办事人员。
“你上次给的所差资料清单,我基本上找齐了,中标通知书、竣工报告、设计变更、工程签证单,都在资料袋里,你可别弄丢了。”中年女同志道。
“审核完以后,我们会交出一套完整的资料,也相当于帮你们完成了资料的整理收集工作。”史晓明惊讶的发现,赵鑫此时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灿烂的笑容里带着些卑微的讨好。
“我又给施工方打了个电话,他们正在路上,监理可能来不了,怎么办?”
“没关系,有你们甲方在场也是可以的。”
“这样哈,我还有别的工作要忙,你呢,照实测量,最后把记录给我看一下吧。”
“好的,好的,您去忙您的。”
赵鑫点头哈腰的倒着退出了办公室,转过头却又立即恢复了严肃的模样,严肃得有点像是去慷慨就义。
“开始量吧,不等他了,量严一些。”赵鑫皱着眉头,把图纸摊开,从包里取出激光尺、卷尺、记录本。
“图纸上有啊,门窗、走道、操作间,做法和尺寸都有。”史晓明忍不住道。
“都按图纸算,要我们审计干什么!”
史晓明不敢多嘴,老老实实拿起尺子,赵鑫让他量哪里就量哪里,每扇窗户、每扇门、每间房的天花板、墙体、地坪都要量,甚至房里有多少个开关,有多少盏灯都数个清清楚楚。
“不好意思,从三江赶来,一路堵车,来晚了,来晚了。”施工方老板终于赶了过来。
“我们还不是三江城里过来的,起早点不就不堵了。”赵鑫不耐烦的道。
眼见没有其他人,那个老板掏出四包软中华,往史晓明口袋里塞了两包,往赵鑫口袋里塞了两包。
“快到中午了,我去镇上找个好酒馆安排点野味,等会再来接你们。”老板谦卑的笑着,就如刚才赵鑫对女干部那种谦卑的笑。
“我又不抽烟,这两包你拿着。”史晓明把烟给了赵鑫。
“你不抽,给家里人抽呗。”赵鑫冷冷的道。
“我家里也没个抽的。”
“不抽也好,我是总熬夜,就靠烟提神了。”赵鑫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还像刚才那样量?”史晓明问道。
“尺子可以松一些了。”赵鑫道。
陷阱
“我很欣赏你,老史,你真的很有经验,也很能吃苦。”吕凡比史晓明小六岁,他觉得喊老史比喊史工显得亲切又顺口。
说这话的时候,史晓明正推着轮式滚尺行进在乡间的小路上,吕凡拿着记录本紧跟在后面,而在前头气喘吁吁引路的是鹰嘴乡自来水厂的徐厂长,一上午时间,三人已经测量了通向两个村子的供水管道、并清点了沿线的水井、闸阀和水表,步行了大约有八公里路。
这个季节的三江,天气本应该还很寒冷,但到中午的时候,太阳竟出乎意料的变得酷热起来,于是,身上的厚春装是肯定穿不住了,史晓明不仅脱下外套,还把袖子卷得高高的,就在这时,一只小黄蜂飞过来,不客气的在他手臂上叮了一下。
突如其来的,如同被火烫了般的剧痛令史晓明大叫起来,徐厂长恰好看见了这一幕,急忙跑过来。
徐厂长小心的把蜂刺□□,又到附近农户家要了块肥皂和个小盆,化了些肥皂水后抹在了史晓明的伤口处。
吕凡关切的问:“老史,感觉怎么样,不行咱就回去看医生,被马蜂蜇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伤处有些红肿,却没有那么痛了,史晓明笑着道:“应该是蜜蜂,不是马蜂,不碍事的。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着也要把活干完吧,省得下回来又要麻烦徐厂长陪着。”
徐厂长马上受宠若惊的道:“应该的,应该的,这儿只有我最清楚管子是怎么个走法。”
修建水厂和供水系统的资金,鹰嘴乡政府允诺出百分之四十,剩下的要徐厂长自掏腰包,合同还约定,水厂建成后的盈亏都由徐厂长自己负责。而实际情况是,到目前为止,徐厂长没见到乡里的一分钱,他去找过乡长,乡长告诉他,如果竣工审核没弄完,他就不可能得到乡政府的那笔资金。
中午在徐厂长家吃饭的时候,徐厂长拿出两个装了钱的信封,分别塞给徐晓明和吕凡。
“不成敬意,请多关照。”徐厂长拱手做揖道。
吕凡拒绝了徐厂长的美意:“本人的信条,不拿客户一针一线,否则,我这个报告就出得就很没有灵魂了。”
徐厂长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在东安县自来水厂干过,后来辞职办了个皮箱厂,效益还可以,就因为我既有经验又有点积蓄,乡里领导才屡次登门做工作,让我牵头弄个水厂,以解决乡亲们的用水困难。我这人耳根软,经不住人家几句好话,头脑一发热就把蛮赚钱的皮箱厂卖了,儿子为此和我反目成仇,一年没有登过门。我现在是骑虎难下啊,刚开始运营期间,每家每户的用水量少得可怜,水费比城里又高不了多少,收的那点钱还不够给工人开工资,我急需资金把水管多铺几个村子,只有用水量上去了,我才能把水厂维持住。”
在史晓明眼里,徐厂长的形象一下子生动了起来,生动得让他有点想掉眼泪。
“那我们就更不应该要你的钱了,我看得出来,你不仅心善,还很实在,因为我对照了一下,你报的工程量和我们上午测量的基本一致,这就好办了,我会尽快把报告出出来送到乡政府去。”
吕凡是广西人,家境并不富裕,他大学毕业后留在三江并娶了个三江的媳妇,婚后几年小夫妻过得还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直到吕凡的父亲得了肝癌被接到三江治疗。
老人没有医保,这场注定人财两空的与死神的缠斗,不仅没有抢回吕凡父亲的生命,还附带拖垮了吕凡来之不易的幸福婚姻。换季的时候,吕凡的妻子在国贸商场转了一圈,当她发现兜里的现金只够买一条土气、俗气,只配给乡下妇女穿的裙子时,她彻底崩溃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贫寒、卑微生活让她果断选择了软弱、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