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经过训练,实际的行动仍不在蒲郁想象中,可怖得多。原本作为别动组人员,与其他科室配合行动,在现场理应作指挥,完事后也理应消失于无踪。
短短片刻,蒲郁想了很多,最终决定陪同路记者去医院。
“路记者,坚持住!”她再不是那个不会处理伤口的女孩了,先就给路记者做了包扎。见路记者想闭上眼睛,忙大声道。
路记者挤出惨淡的笑来,“你可没说,帮个小忙要付出这等代价。”
无论如何,蒲郁只得道:“对不住。”
“阿令,还好吗?”
“这点你放心,阿令很安全。”蒲郁顿了顿又道,“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看来,单相思的不止我。”路记者叹息道。
蒲郁怔然,“什么?”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这些话,我就讲了……”路记者道,“之前阿令只说姆妈去世,有个表妹不知所踪。上回见了你,她情绪不佳,我问呢她也不说。后来喝了点儿酒,她终于告诉我了,却也只是说,你心思重,愈来愈看不懂你了。”
“还有吗?”
“你以后不要见她了,这伤就当我赔你的。”
子弹没打中要害处,路记者的命保住了,但会不会跛脚还要看手术后复健情况。蒲郁得知了情况,在施如令来医院前离开了。至于说辞,路记者会说遭遇了劫匪,有警察、医生证实,施如令不得不信。
路记者动手术的时候,租赁屋恢复如常。情报科同事的手术却不太顺利,因枪伤多处且致命,生命体征微弱。
吴祖清在审讯室接到消息,转拨给财务室会计,“劳烦注意下情报科,提前为家属准备一笔抚恤金罢。”
讲劳烦,讲抚恤,却毫无人情味可言。
事后,吴祖清从机关办的隐秘小道回到路面,像是从商行出来似的。人在后排落座,刘司机道:“先生,方才太太打电话到商行找您,说她去杨太太家打牌了。”
从后视镜里看见司机欲言又止的模样,吴祖清问,“还有?”
“太太说……小郁师傅送了新做的大衣,等您回去试穿。”
“衣服等我还是人等我?”
司机垂眸,“连衣带人。”
“胡闹!”将要出口。司机察言观色,忙不迭道:“那么先生去那儿?”
好一会儿,拧紧的眉渐渐松开,吴祖清道:“回家。”
吴宅几经春秋,庭院愈发幽深宜人。月末的夜,银杏树还眷恋秋意,微风吹拂,叶子簌簌飘落。
蒲郁待文苓离去后便觉贸然前来很不妥,这会儿坐在二楼客厅,无心赏景,随落叶数着去留。
听见楼下的动静,她像猫儿一样浑身都刺起来了。手放在大衣包裹上,尽力作出坦然模样。
二哥的脚步几乎无声息,忽而一声“小郁”从背后响起,她打了个激灵。
“怕我?”吴祖清绕到她眼前,在一端的单人沙发落座。
“没有。”蒲郁默了默,上身朝前倾以示亲近,“二哥。”
吴祖清在楼下褪去大衣、手套交给了何妈,此刻堂而皇之穿着中山装。蒲郁感到困惑,更畏惧,“二哥?”
“怎么,常人穿不得这身制服了。”吴祖清笑,“要完我们一起完不就得了。”
“二哥……我。”蒲郁话说得急,咬到舌头,却忍痛继续道,“我是来送衣服的。”
“前些日子订的大衣,这就做好了。不愧是小郁师傅,手艺超群。”
话中的讽刺,只怕愣头青也听得出。
蒲郁抱着衣服包裹站起来,垂首道:“我是来请罪的。”
“嗯,倒还有自知之明。”吴祖清从茶几下拿出铁盒与金属打火机,点燃一支烟,“你先告诉我,这么晚了上这儿来,有没有问题?”
“有。”蒲郁抬起眼睫去瞧他,“可说得通的,我是洋服店的裁缝,来送衣服的。”
“我们不再是住楼上楼下的邻居,洋服店到马斯南路有多远?现在几点钟了?哪家店这么晚还送衣服,何况我太太还不在家。”
蒲郁藏在包裹下的指节抠紧了,狠了心道:“大不了讲我有心依傍二哥,暗通款曲。”
静了会儿,吴祖清轻笑一声,“你过来。”
“作甚?”蒲郁怀有怯意,却不由自主往他跟前挪。
还有一点距离远,吴祖清忽然将她一把拽了过去,包裹掉到地上。她没法保持平衡,也就落到他怀中。她低声惊呼:“二哥!”
看似松落落地环住她,实际箍很紧,使她侧身也动不得。吴祖清发出闷笑,声带的震动似拨动她耳廓,“说是来请罪的,怎么一点诚意也没有。”
蒲郁抿唇不语。吴祖清仍戏谑道:“那么你讲讲,暗通款曲怎么个款曲法?”
耳根被磨得发软,蒲郁慢慢咕哝道:“这不就是了嚜。”
第43章
心神定下来,才闻到二哥身上的血腥气。
蒲郁怔怔然,“你才从那个地方回来对不对?”没见过真正的刑讯室,可作为特训班毕业生也晓得它的存在。
吴祖清突然松开她,“去坐着罢。”
“我不介意。”她反倒抱住他的手臂,“只是……我们的人负伤了,很严重。路记者的情况也不太好。”
“让你负责截住施如令,你偏要参与那边的行动,现在是作甚么?”吴祖清睨了蒲郁一眼,“来跟我倒苦水?”
大约觉得实在不该花前月下,蒲郁起身站在旁边,“小郁不敢。对任务‘挑三拣四’是错,让同志负伤是错,该听候二哥处置。”
吴祖清微晒,“我们家猫儿很乖,但有时候太犟了,没理还不饶人。”
蒲郁耳朵发烫,蹙眉道:“听不懂。”
将人看了半晌,吴祖清道:“你以为文苓为什么这时候出门?”
蒲郁脑子里嗡地一声,不敢抬头。
这时,何妈踩着布鞋上来了,在门廊边轻声道:“先生。”
“进来。”吴祖清道。
何妈把茶点端进来,道:“蒲小姐的房间收拾好了。”
“还是小郁师傅顺耳。”吴祖清道,“你去歇息,我这里没什么事了。”
待何妈走远,蒲郁惊诧道:“难不成我要住这儿?”
“就今晚。”
晓得不该扭捏,可“蒲小姐”这个称呼的转变,不得不让人多想。蒲郁道:“在这儿过夜,佣人们怎么看我?”
吴祖清学着她方才腔调说:“大不了讲你有心依傍二哥。”
“虽然、尽管……我才不要做小。”她说到尾,全没了底气。
吴祖清笑出声,“又不是旧军阀,即便我想上头也不允许。”
国府明令规定军、政人员不得纳妾,镶级衔的干部更应作出表率。可旧制未革除彻底,纳妾之风仍在民间盛行。以吴祖清的身份,也不是不能为之。
回过头来,发觉自己的话里像是有话,她佯装镇定道:“讲笑嘛,小郁不存任何妄想。”
吴祖清忽然感到喉咙有些涩,端起茶杯来。其实想问,是不敢还是不愿?但无论哪个都一样。话说白了,就剩索然。两个人的关系,不能到那一步去。
“衣服给我试试。”珍贵好茶也无法浸润真正涩楚的地方,他起身道。
蒲郁打开包裹用的油纸,提起大衣从背后给吴祖清穿上,又转到前面去整理衣襟。
“比我给二哥做的第一件大衣好多了呢。”
欲抽离的手蓦地被攥住,她抬眸,看见他深邃的眼睛。
“二哥?”
总有比言语更好的言语,他的呼吸从眉心沿着鼻梁,作画般描摹每一寸,最后来到唇。她闭上眼,只凭感觉回应。
“怎么还记得第一件大衣?”吴祖清在呼吸间隙里含糊地问。
“我是裁缝呀……”余下的称谓吞没在缠绕的口舌中。
矮跟的皮鞋跟着大码的皮鞋退抵门廊框,鞋尖轻踩鞋尖,如南国湿润的风包覆。七分袖落到手腕处,指缝拢住西服料子。她还有心思笑,“二哥穿的这件可不也是我做的,那么旧了,怎么还存着?还拿来穿?”
“存心的?”又发出短促的单音节,只管问,不看她,要实际去感觉。
只开到膝弯的叉缝,不知什么时候颗颗盘扣解开延到跨。也就够到吊带袜的搭扣,措不开,于是勾那松紧带,却只听得回弹声。她吃痛,瞪眼道:“你才存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