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男人在这,肯定不走,这时候谁能知道是不是最后一面……不过幸好那个小伙子反应快,垫在下面,不然大人跟小孩都悬。”
两个人叽叽喳喳,初引听着旁边的絮叨向孕妇身下看去,底下果真趴着一个人。
小伙上身埋在里面,留腰部以下在外。侧躺在小伙身上的孕妇,正好将肚子垫在他腰窝的位置上,此刻两人呈十字交叉的姿势正叠在一起。
余震掉下来石块大小不均,纷纷落在两人周围,等余震过去,众人才发现小伙与女人同时被两块巨石压着。
下面的石块压在孕妇腿上,另一侧又因为上面叠放石块的重量关系而悬空在男孩颈部。如果起重机过来将下面的石块悬绑固定好,再抬起上面的便可皆大欢喜,最后孕妇和男孩都能获救。
但是现在孕妇羊水破了,现场情况根本等不到起重机过来。
此刻如果救出孕妇就意味着下面的人会彻底被深埋。如果不救,孕妇及肚子里的孩子就会变得危险,同时一尸两命的概率也会加大。
现场变得焦灼起来。
等,还是不等?
陈晗上前跟人在讨论方案,初引则是沉默地站在旁边。
孕妇身下已经被浸透,羊水顺着石缝一滴一滴往下落,她男人一面安慰她一面看下身下的小伙,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救援队将两人周围能清理碎石都清理掉,现在对着巨石计无可施。旁边议论声也越来越小。此刻情况严峻,大家都面露难色,既体恤孕妇,又可怜小伙。
两难境地,一筹莫展。这时,旁边一道笑声想起,异常尖锐。
“哈哈哈,真是天道轮回,谁也饶不过谁。”
站出来的女人吊着胳膊,那胳膊上还耷拉着半截纱布。女人一脸得意地对那孕妇进行嘲笑。跪坐在旁边的男人听见声音,身子立马僵硬,他定在那里,拉着孕妇的手越来越紧。
“下作的小娼妇,今天就是你的报应——”
孕妇抽抽搭搭地小声啜泣,并不理会女人的嘲讽。她抓住旁边男人的手,无力地说道:“为哥,我害怕。”
那个被称作为哥的男人,终于被刺激地忍无可忍,他不顾孕妇的哭诉,冲一旁得意的冯梅生怒斥道:“冯梅生,你别得寸进尺。”
冯梅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遇见个比她横的,她只会更横。何况现在还是个冤家路窄的场面,她才灭下去的火登时又重新燃起来,而且还越烧越旺。
她跟吴为被人围在中间,两个人你来我往地相互怒骂,脏话难听,狠话也不断。
孕妇急地在旁边插不上话,那个被压的小伙也一直不吭声,周围人都在心里猜测他是不是已经昏死过去,谁知那小伙却像心有灵犀一般,轻抖下面酸麻的双腿。
喘息声从石缝里散出来,吴为和冯梅生被这残音惊醒,当场便停下骂战。
现场复杂,没有人有剥夺别人生存的权利,现在大家都不敢轻易下决定,救援队也陷入困难。中间四个人,无疑是全场焦点。
冯梅生自刚才停下之后,就始终盯着孕妇不说话。孕妇压在小伙身上不敢乱动,肚子疼痛不断,她抽气在竭力忍耐。
这样的局面,多少年也不会遇见一次,谁也想不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谁也没有类似经验可以传授。
慢慢地,周围目光都开始转向吴为,除了下面那个男孩,他才是这场局面的关键,大家不约而同都觉得,这个决定理应由他来下。
他需要做出一个决断,但是吴为也在沉默。
第30章 品故
确定吗?
吴为想了很久,这句问他始终盘桓在他心头。可他看见孕妇面色愈渐惨白,他只能狠下心。
吴为知道这样很可耻,但是他不能放任肚子里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不管不顾。他沉默很久,最后清了清嗓子,哑声说:“那个,小伙子——”
“这个小贱人就这么值得你成天想着念着?她的小杂种你就这么稀罕?”冯梅生瞬间清醒,一声怒吼将吴为后面的话全部堵回去。
吴为被迫将话吞下去,冯梅生那几句话噎地他没法继续出声。
这时,周围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意有所指地讽刺冯梅生。
“现在是人命关天的时候,还有人要继续将家庭背叛的狗血剧情搬上台面,为自己博得一个苦情女人所谓的公道,真是可笑。”
众人听后,都觉得这话在理,便都纷纷朝冯梅生露出嫌恶之色,无声指责她此时的无理取闹。还有少部分直接忽视她,小声建议:救孕妇吧。
围观的人越堆越多,初引被挤得往旁边歪了几步,脚下踩着个东西,她低头看过去。
被人嫌弃的冯梅生,并不理会周围人对她所显露出的厌恶。旁人与她何干,她只要一个公道,给自己畸形破碎的家一个公道。
冯梅生收回刚才的狠厉,悲凉地杵在场地中央,看着不远处的“一家三口”,仿佛这一刻她倒成了那个理应遭到万人嫌弃与唾骂的小三。
她觉得讽刺,原生家庭的复制与粘贴,自己还是逃不掉。但是一个中年女人的悲凉,往往是失了依靠,也没了寄托。
冯梅生眼神空洞,绝望又疲累地对吴为说:“那现在我倒是要看看你会怎么选,这两个都是你的种。救谁不救谁,随你。”
周围议论声骤然变大。
这是一道闷雷,来时无觉,但震时惊人。
吴为被这道雷劈中,他艰难地吞咽着,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刚才的话未曾出口。自己的儿子为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吴为僵硬在原地,他没有了刚才的理直气壮,心里刚被压下去的愧疚突然炸开,并且像是惩罚他似的,在迅速蔓延。
孕妇体内的羊水一直在往外淌,男人放在孕妇肚皮上的手停了好很久。孕妇心里害怕,抓住男人使劲摇晃,急声说:“为哥,我快要撑不住了……”
初引看着脚下的包,熟悉感漫上心头,她捡起来拎在手上。
男人任由孕妇不断摇晃,他像个不倒翁一样跪立在原地,嘴里只会喃喃,“吴一……”
吴一趴在下面想活动一下,但是巨石抵在脖颈处悬而未决,下面双腿酸麻地也已经没有知觉。
身子不是他的了,吴一灵魂出窍,只将自己的残躯留在那里。如果知道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后悔吗?
吴一心里自答,是后悔的。
他跟那个姑娘一样,他们都没有父亲。一个毫无感情的亲爹和一个形同虚设的继父,破碎不堪的家是他们身上相同的痛。
吴一记得那个姑娘拿笔时眼里流出来的光,他知道她也想飞,但是她被瘫痪在床的母亲拴在这里挣扎不掉。吴一决定要走,他不能被困死在这里,他要带着他们俩的梦一起走,等自己万丈光芒的时候回来接她。
吴一记得,那个姑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她叫屈燃。
吴一还记得,那夜晚空下他俩一起点亮的星火。
星火会燎原,燃烧起来的生命,永远倔强。
她在等他回来。
可是吴一现在揣着他俩的梦被压在废墟里,生死由天由人,唯独不由他。亮起来的星火一点一点被熄灭,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暗无天日等死的日子里。
但是后悔吗?
吴一自问,是不后悔的。
他有一个只会打骂,怨天尤人的妈。他羡慕别人家母亲优雅大方的同时,又嫌弃自己家里的女人粗鄙肮脏。
吴一身上背负着原不该属于他的负债,冯梅生将自己不幸的婚姻甚至不幸的命运全都归结于他这个拖油瓶的存在。
回家对于吴一来说,其实是一种负担。
吴一一脚已经踏出家门,原本可以远走高飞,再不理会。但是家里那个糟糕的女人,除了给他数不清的耳光与叫骂以外,还有他每日进家的一碗温饭。
这种嵌入日常的温情对于自小缺爱的吴一来说,又是极其珍贵。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屈燃宁愿困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家里,承受继父日复一日的残虐暴行,但她还是固执地要留在那里。
是牵挂,一种名叫“母子”的牵挂。
吴一艰难地发声,他想叫一声“妈”。吴一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管冯梅生叫妈了,有些生疏。但是堆在面前的土渣吸进肺腑,他咳不出来,只能任由渣滓在喉管胸腔里不断磨砺,又痒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