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未见,从前满头青丝神采照人的母亲竟然生出了白发,眼角眉梢生出细纹。他离开的这八年,未曾在母亲膝下尽孝,反倒令母亲担忧至此,宋承心中一阵愧疚。
宋母捧着宋承的脸细细端详,“长大了……也瘦了……”
片刻后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哽咽,“不走了罢?”
这是一位母亲的询问,仿佛怕惊到了什么一样小心翼翼。宋承轻声道,“不走了,留下陪您。”
话音刚落,宋父带着怒气的声音传来,他猛地拉开宋母和宋承,怒目圆睁,“你说走就走?你说留下就留下?既然你当初走了,就不要想着回来!我今天在这儿,就不会让你进这道家门!”
闻言,宋承和宋白还未曾做出什么反应,宋母已经站在两个孩子面前替他们挡住宋父的怒火,宋母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和宋父呛声。
“你住嘴!”平日里温和的女人这一刻仿佛被触了逆鳞一般,带着不亚于宋父的怒气保护身后的孩子,“小承离开是因为谁!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你,小承怎么会离开?!宋量我今日还就告诉你!你不许小承回来,我许!”
宋父被气得直抚胸口,“连你也要与我分道扬镳!”
宋母毫不畏惧地看着他,护着身后的孩子,“从你把小承逼走的那天起,我们就已经分道扬镳了!”
听到宋母这句话,宋父仿佛再也受不了一般,他一把甩落药柜上的瓶瓶罐罐,气极反笑,“好!好!既然如此,那你们就一起滚!”
此话一出,宋母脸上的神色瞬间一变,若说她之前脸上的是怒意,这会儿反而冷静了下来,脸上带着浓浓的失望。
宋承和宋白都没有想到宋父会对母亲说出这句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宋父,在看到宋母面上的神情之后便后悔了,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他即便后悔也没有用,这时候让他道歉他也是绝对拉不下来面子。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宋母用极其平静的面容说出极其冷静的话。
“好,如你所愿,我们走。”
说完她转身拉两个孩子出门。宋承觉得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因为他回来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他有心劝一劝母亲,开口道,“娘——”
话还没有说出口,李芜却仿佛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一般摇了摇头,制止他还未曾说出的话,她只是抬手拉着宋承,“我们走。”
三人走后,转眼间,回春堂内一片安静。只有满地的药丸和陶罐碎片以及门前洒落的糕点提醒宋父方才这里发生了怎样的一场闹剧。
回春堂内的病人早在这场吵闹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识相地走了个干干净净,宋父关上回春堂的大门,此时偌大的正厅当中只有他一个人,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不过是片时,便是妻离子散。
可是,这场局面真的只是这片时造成的吗?宋父瘫坐在椅子上,失掉了全部力气。他注视着这一室狼藉。
其实不是,这局面,早在八年前宋承离家出走就已经形成,只是那时他们还勉强维持着一个表面。宋承归来,只不过打破了这八年来看似平静实则如泡沫一般一碰就碎的表面。
甚至,这局面,早在二十年前,早在宋父逼着宋承学他并不喜欢医术时就已经早有预兆。
如今的场面,错在谁呢?
怪宋承吗?怪他不喜欢学医却被父亲逼着学,以至于最后受不了了不告而别多年离家?
怪宋白吗?怪他希望宋承回家,还是怪他明明自知没错,却被自己这个父亲逼着认错时做了反抗?
怪宋母吗?怪她忍受不了八年儿子音讯全无,在儿子归家的时候让他进门?
好像,站在他们的角度想一想,也怪不了他们。
那么,难道怪他吗?
他多年钻研治疗肺痨的方法,并且希望自己的儿子继承自己的衣钵。他手把手地教导儿子,严厉要求儿子,就是希望儿子能和他一起钻研出来治疗肺痨的方法好造福百姓,这有错吗?
他苦心孤诣,教导了宋承十二载,严厉要求宋承的同时以身作则,他做的只比宋承多不比宋承少。他是严厉要求宋承可他同样严厉要求自己。
但精心教导了十二年医术的儿子最后却不理解他对百姓的苦心孤诣,毅然决然离家出走,这难道怪他吗?
宋承当年不管不顾地离开,八年来未曾有一点消息,辜负他十二年的教导和用心。他不许宋承进家门,这有错吗?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透过紧闭的房门照进来,此时正是春天,门外鸟语花香,一片热闹。宋父在紧闭的房门里却只有一片荒芜,他的内心满是颓败不解,不过一个上午,他眼中的憔悴却让他看上去老了许多岁。
昨夜他去往那老爷家中瞧病,他本是抱着找出铁证让宋白承认自己的错处,可他找到的证据却是那位老爷被宋白施针之后胡乱用药饮酒,这才造成下不了床的局面。
他本欲指责宋白逼宋白认错,可最后的结果却证实是他的判断错了。这么多年来,果然是他错了吗?
宋白当日红着眼问他,“作为父亲,您称职吗?”
这问句一声声回荡在他脑海中,他遍寻答案,苦苦思索,脑中满是混乱颓废,他当真,错了吗……
李芜将宋承和宋白带到一处庭院,宋白看着整洁雅致的庭院问道,“母亲,这是?”
宋承也是一脸不解,李芜却淡定地带着两个人去了庭院中的一间厢房,院落中有人打扫着小径两道,厢房内也十分干净,里面的东西摆放地整整齐齐。
“你爹那样顽固,我早已预料到若有一天小承回家会是今日这般场景,你爹到底是如此……”李芜早已料到宋父的反应,只是料到和亲身经历还是不同,她收起脸上失望痛苦的神色,朝着宋承笑笑,“小承,你安心在这里住下。”
她目光温和的看着宋承,心中满是愧疚和想念,“我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娘永远不会不要你。”
多年漂泊的旅人,仿佛在这一刻,在这个弱小却又坚强伟大的女子面前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坚强。仿佛又回到幼时,这个女子永远会把他保护在羽翼之下。
宋承眼眶微润,看着已生白发的母亲和已经长大的弟弟,低声道,“嗯,这是我们的家,我不会再不辞而别。”
夜晚,三人一起吃了晚饭,李芜问起宋承这些年在外的情况,宋承只是挑挑拣拣说了一些趣事,至于那些苦楚全都不提。多年未曾给家中一点消息让母亲担忧已是不孝,他不愿再让母亲知道那些艰难不易。
宋承说的经历不痛不痒,仿佛像不夹带什么感情的故事一样,可宋母却几次险些落下泪来。
年少稚子,独自一人在外漂泊,没有依靠也没有庇护,得是吃了多少苦楚受了多少欺骗,摸爬滚打才成长为现在这个眉眼之中带着坚毅,举手投足满是镇定稳重的青年。
饭后,宋承和宋白送李芜回房休息。和母亲道别之后,兄弟二人走在开着杏花的院内小道上,宋承看着旁边这个少年,当年十岁孩童的可爱样子还在脑中,现在却俨然已经成长为一个让姑娘心动的俊美少年。
他笑了笑,捕捉到宋白不时偷偷打量他的目光,望着那双干净的眼睛,他轻轻开口,“频频看我,是觉得陌生么?”
宋白摇摇头又点点头。
宋承揽着弟弟的肩向院外走去,笑道,“对我好奇?走,去饮酒,今日许你问个够。”
第30章 金安旧事
繁星明月夜,灯花酒楼中。
“去了何处么?”青年把玩着手中的金樽酒盏,“多了,塞北也去过,南戎也去过,大漠也去过,东海也去过……走遍大江南北,才发觉最后怀念的还是青城。”
青年笑了笑,给宋白倒了杯热茶,他知道弟弟打小就不热衷美酒,“这次回来,就会在青城久居了。”
宋白闻言露出笑容,是发自真心的笑容,大哥不再离开他真的很高兴,“太好了,那我又能和大哥学马术射箭了。”
和在其他人面前都不同,宋白看向宋承的眼中满是孺慕。是的,孺慕。他和大哥向来亲近,在幼年的宋白心中,大哥教他骑马射箭,木雕投壶。大哥仿佛什么都会,无所不能潇洒至极。
宋承看着少年的目光和当年一样的温软目光,笑道,“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