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原本有些酣热的氛围一时间冷了下来,连永昌都勉强坐直几分,很是关切地望着兄长,怕他酒后动怒伤身。
砰——
永昌那边传来一声酒盏落地的声音,甜腻的果酒尽数泼在彩裙之上,留下手掌大的一块斑痕。
“贪杯多喝了两盏,连杯子都捏不稳了。”永昌摇摇晃晃从位置上站起来,一手撑在额上,似乎头疼得很,两边的婢子匆忙上前扶住她,“我去换身衣裳,酒话难听,再让他们去捧些酒来,免得在你们这里碍眼。”
她一去,几乎带走了所有服侍斟酒的下人,只留下萧懋自己带来的心腹。
崔浔晃了晃酒盏,心中一时明白过来。永昌公主确实多喝了两盏,饮的也是后劲不那么足的果酒,
不至于醉到如此地步。再看她离去时脚步尚有章法,想来是借醉离席,顺便将所有下人带走。
哪怕是公主府里的下人,也不能保证每一个都如面上忠心恭敬,萧懋若是酒后有一句说错,传扬开去,怕是不利于储君之位。崔浔因此越发笃定,萧懋接下来要与他说的话,大约有些紧要。
萧懋也很满意永昌的安排,偏转身子问崔浔,双目灼灼道:“兰深之事,你到底知晓多少?”
此前虽说早已传信而来,可兰深的事在其上并没有怎么提及,萧懋也是在白天听他与萧崇说起,才知晓兰深之死,大概另有隐情。
一时间,另外两双眼齐齐聚到他身上,等着崔浔说出真相。
崔浔久久没有开口,他所一味坚信着此事有异,只是因为秦稚说有异,他便坚定地如此认为。可若是把实话说来,秦稚曾在幽州城破时待过一段时日,在兰家和萧懋眼里,便是唯一活着的人证。
可放在杨家和包庇杨家的萧崇眼里,这便是个眼中钉。何况秦牧的罪名没有洗净,让秦稚背着如此重的包袱,受万民指责,这些绝非崔浔所愿意瞧见。
他硬着头皮道:“梅家拘禁杨家旧部,若非当年之事有异,想来也不至于如此,故而有此猜测,想从庄越仁口中挖出真相。”
谁知兰豫斩钉截铁道:“秦女郎是秦牧的女儿,她曾在幽州数日,亲眼见我兄长如何绝望自刎。”
崔浔一愣,不知他如何知晓这些。
兰豫攥紧手中的杯盏,轻笑一声:“白日在宫门之外,她自己同我说的,还将此物交还于我,说是兄长遗物。”
他从袖中视若珍宝地取出一粒赤色宝珠,仔细看去,上头有刀剑划过的痕迹,被人粗糙地穿了洞,拿红绳缀好。
“这是兄长随身佩刀上的琉璃珠,母亲特意从佛寺求来,有安抚亡灵,保他平安之意。秦女郎说,佩刀后来断成三截,她只能保下这一粒琉璃珠。”
崔浔了然,秦稚大概觉着自己蒙受兰深的恩惠,总要把他的遗物送还故地,此前没机会,今日本以为能真相昭明,才趁着机会,在宫门前把所有的事和盘托出。
“你爱惜她,不想让她卷进来,我自然明白。”兰豫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可是崔浔,我兄长死得不明不白,哪怕无力为他平反,我也该知晓真相。”
崔浔无法,也知道兰豫如此许诺,必然不会轻易食言。他慢慢从遇到季殊讲起,只是完整地将这个故事陈述,没有加半点自己的猜想,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单纯的传达者。他深信,萧懋和兰豫自然有自己的判断,不需要他画蛇添足做什么引导。
事实就是事实,绝对不会因为一两句话而被曲解。
兰豫皱眉听着,兰深殒命之后,母亲也郁郁而终,父亲被削去爵位,他也只能做个闲散之人。这害得他一家寥落的祸首,如今居然逍遥法外,甚至还有上位者不顾一切地庇护,可见世事公平很多时候只是一句空话。
“可惜杨家旧部被季殊杀害,其他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些事。”
萧懋接着道:“如今杨夫人病重,父皇挂心日久,命人于灵台之上祷告。为安杨夫人之心,故而才轻纵杨家。”
崔浔则以为不然,萧崇何等铁血手腕,又岂是会为了女子频出昏招之人,哪怕如今年近迟暮,雄心壮志未改。在他看来,放过杨家,许是因为良将难求,故而轻易不肯动杨子嗟。毕竟说句难听的话,杨子嗟到底善战。
只是他缄默不语,静静听着萧懋与兰豫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黎随头脑简单些,直言:“若是率先从庄越仁口中问出真相,想来无论如何都无法包庇杨家吧。”
这确实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可如此一来便是明晃晃打了萧崇的脸,在他不得不给天下子民一个交代之后,萧懋和兰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些道理萧懋想得通,可崔浔怕兰豫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真就做出饮鸩止渴的事来,这才出声道:“庄越仁如今在刑部大牢里,若无帝令擅闯,是为重罪。”
他对上兰豫的双眼,分明在他眼里看不出清醒来,愈发担心:“成渝,这事法子千千万万条,并非只此一路。只要庄越仁还在,我们就还有机会。”
兰豫勉强扯了个笑,胡乱抓了杯酒,满口咽下,被呛得猛咳两声:“...好,我知道了。何况,我便是有心,如今也无力。”兰家无势,他除了有个驸马的名头,其余同寻常百姓无异。
此宴终归还是草草收了场,败兴而归,下人送走贵客,偌大的堂中一时安静下来。
兰豫手中来回摩挲着那枚琉璃珠,心中愈发烦躁起来。他明白崔浔所言是为他好,可生了根的仇恨哪里就有那么容易压下去。
一想到杨子嗟如今封侯拜将,都是踩着兄长的尸骨,只觉得浑身似乎被一座大山压着,让人透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挣扎,手臂一挥,手边的杯盏顺势滚落在地。
换完衣裳的永昌过来寻他的时候,那杯盏正好落在她脚尖。永昌挥手退了同来的婢子,屈腿在兰豫身边坐下,双手攀附着兰豫的手臂,把头轻靠上去。
“兰豫,外面雨停了,不过月亮还是没有出来,你猜是为什么?”
兰豫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木木道:“我猜不出来。”
永昌轻声道:“因为月亮不高兴,所以躲起来了。”她伸手与兰豫十指相交,里外把那只大手包在自己手心里,“我的月亮也不高兴了,躲起来不让我看。”
兰豫鼻尖有些泛酸,兄长与母亲走得早,父亲终日沉湎悲伤之中,是和昌千方百计下嫁于他,给了自己一个完整的家。
于他而言,兄长要紧,永昌也要紧。
“我不会躲起来的。”
永昌展眉笑了笑:“躲起来也没有关系,我总会找到你的。”她把手缩了回去,在袖中摸摸索索,“我要哄我的月亮了,你把眼睛闭上。”
兰豫乖巧地闭上眼,黑暗中感觉永昌把他的手摊了开来,有个冰凉坚硬的物什被塞到自己手心。
“好了,睁开吧。”
他应声睁眼,却在触及手心之物时一时愣怔。手掌大小的一方玄铁令牌如今被交到他手里,无异于交了一支军队给他。
永昌公主受宠,除却封邑远超皇子之外,萧崇曾暗中给过她一支亲兵。人数不多,但各个皆是好手,只听命于永昌公主,若无玄铁令牌,连萧懋都调动不了这一支军队。
兰豫自然知道这支军队,可未曾想过他的苕苕居然直接给了自己。
“你...”
永昌回握住他的手,浑身轻松道:“他们跟着我当真是闲着了,终日除了替我上树摘风筝也没别的事了。你如果觉得兄长之死有问题,想做什么,至少自己还有道护身符。”
玄铁令牌承载着一个女子最热忱的爱意,兰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居然问了如此一句话:“你就不怕我做什么错事?”
永昌一笑:“你做的事,都是对的。”
因为足够了解,也因为足够的爱,和昌才会毫不犹豫地把东西交给他。
半晌之后,永昌又道:“兰豫,等此间事了,我们生个孩子吧。”
从前她觉着孩子这事有些讨人烦,可如今她却变了主意,生一个小兰豫出来,该是件多有趣的事啊。
兰豫收好令牌,搂住永昌,总算由衷地笑了:“好。”
第49章
崔浔自坐上绣衣直指以来, 全年无休,连新春佳节,若是有急召, 也只能丢了家里人匆匆忙忙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