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想打开那封信,亲眼看看对他有愧的解玉珑究竟会对他说些什么。
会像谢归宁一样,说上一句迟到了二十三年的错么?
也因此,在从浴桶中站起来后,金子晚披着外袍,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他看着桌子上放着的那个红木盒子,一时之间陷入僵持。
顾照鸿让人送了干净的帕子来,看到他这样,有些无奈:“若是想看,便看吧,毕竟是你亲娘,不是洪水猛兽。”
金子晚呼了一口气,这才伸手去拿那已经陈旧了的红木盒,顾照鸿眼尖地看到他的手在轻微的颤抖。
盒子上挂了一个银色的小锁,没有钥匙。
顾照鸿弯下腰,伸手捏住了小锁,轻声问:“确定了么?”
金子晚嘴唇发干,点了点头。
顾照鸿两指轻轻一捏,那银锁顿时化为了银屑,他把红木盒子打开了,里面躺着一封信和一支步摇。
金子晚伸手去拿起了那封信,拆开,垂着眼开始一字一句地读起解玉珑写给他的这封信来。
信不长,只有三页,看完不需要很长时间,但金子晚却沉默了很久。
十六岁的秋时,解玉珑偷偷下了解梦山庄,一路游山玩水到了京城。在京城中女扮男装去逛花楼,被一个纨绔子弟认出动手动脚调戏,她当即便出手打人,把那纨绔公子腿打折了,却不曾想那公子哥儿有一个江湖高手做侍卫,她不敌,被一路追杀到街上,就这么慌不择路地钻进了谢萤露的轿子里。
谢萤露被拿着刀的解玉珑吓了一跳,见她神情虽凶狠眼睛却清澈,心里一软,当即帮她遮掩了过去,毕竟一个纨绔公子怎么敢冒犯相府千金。谢萤露把她接到了谢府,接下去便是无忧无虑的时光,谢萤露给她作画,教她弹琴写诗,她给谢萤露讲武林中的刀光剑雨,给她舞剑看,解玉珑脾气不好,谢萤露却从来不与她生气,只对她盈盈的笑,还给她步摇,写小诗送给她。
——残萤栖玉露,早雁拂金河[1]。
一切美梦轰然坍塌在那一年的皇家御宴。
谢萤露对盛溪林一见钟情,解玉珑却觉得他野心过重,情一字无法使他动容,但谢萤露却跌入了情潭,再也出不来。本来若是如此倒也罢了,可谁知一朝风云变幻,谢萤露被逼入宫。
解玉珑见不得她受如此磋磨,夜奔三千里回到解梦山庄,偷了丹药梦魂还,要谢萤露假死,然后带她去浪迹天涯自由自在,谢萤露却说为了谢家,她不能。解玉珑和她大吵一架,最后却还是陪她进了宫。
她看着谢萤露从闺阁中温婉天真的少女,变成深宫中冰冷无情的珍妃,还有她们再也回不去的岁月,渐渐地恨毒了所有人,先皇,盛溪林,谢家……所有人。于是当谢萤露偏执地想要一个和盛溪林的孩子的时候,解玉珑做出了一个改变了很多个人生的选择。
她恨先皇,明知道谢萤露与盛溪林两情相悦,却硬是要强*逼谢萤露入宫为妃,又不一心待她,她稍作勾引便能上钩;
她恨盛溪林,惹了谢萤露动心,给了她厮守终身八抬大轿的誓言,却又不敢为了她对抗先皇;
她恨谢家,为了所谓的高门权位,能把女儿送进吃人不眨眼的牢笼里去;
她恨自己,为什么就是不能狠下心抽身离开。
谢萤露死后,她的恨意更深了。
因为她恨先皇,所以她要让先皇死之前知道,他的皇位终究会落在他儿子和他妃子之子身上;因为她恨盛溪林,所以她要让盛溪林死在自己的亲生儿子手上。
而她从没有真的,哪怕有一刻,把金子晚当过是她的孩子。
每一次她看到金子晚就能想到先皇,就有无尽的恨意在她心里如野草般疯狂的生长,她反复地强调要金子晚为盛溪云豁出性命,要做他脚边的一条狗,手里的一把刀,就是为了心里已经扭曲了的复仇快意。
三页的信纸上,只有两句话是关于他金子晚的。
——你我母子缘浅,若有来生,不必再念。
——我解玉珑此生,于你虽有愧,但不曾有悔。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残萤栖玉露,早雁拂金河,出自许浑《早秋三首》
第225章
金子晚久久沉默。
顾照鸿刚要出声, 金子晚便把那封信递给了顾照鸿,他一目十行地看完,眉峰里拢聚了巨大的怒意:“你是她亲生的孩子,她怎么能——”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 金子晚便轻声道:“她从未把我当过她的孩子, 我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她的一个复仇工具。”
顾照鸿怒不可遏,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克制住没有发火,只是一字一句道:“她不配为人母。”
金子晚道:“我以前曾问过我为何叫金子晚, 她同我说, 因为我出生在天色已晚的子时。我又问,我爹是谁,他姓金么, 她从没有回答过我。”他的目光落在了顾照鸿手里的信纸上,“如今我知道了。”
“在看到这封信以前,我以为只有我看到那句‘是娘错了’,我才能把这一切都放下。”金子晚木然,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句‘于你虽有愧,但不曾有悔’亦能让我放下。”
他确定了解玉珑从没有真的爱过他,也是一种通透和放下。
在过去的人生里, 解玉珑俨然变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他不断地说服自己其实解玉珑是爱他的,只是她性子如此,又欠了天大的恩情,才会对他如此残忍, 在这种自我欺骗和现实之间不断挣扎,身心俱疲。现在他不用再挣扎了, 也不用再自我欺骗了。
解玉珑对他只有一点点的愧,而连一点点的爱都不曾有过。
顾照鸿把那封信放下,伸手扳过金子晚的下颌,让他看着自己,沉声说:“她不值得你。”
“我知道。”金子晚轻轻,“我用我的前二十二年还了她的生养之恩,后面的几十年,她的恩情便与我无关了。”
金子晚拿起了那封信,放到了烛火上,烧了。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美得惊心。
他放下了,也和解了。
……
第二日,顾照鸿收到了鹰隼带来的密信。
鹰隼拍打着窗棂的时候金子晚还没有醒,是顾照鸿下床去拿的信,等他把信展开的时候,金子晚慵懒沙哑的声音才传来:“盛溪林?”
顾照鸿颔首:“他要你想办法在这个月十五的时候调开西阳门守卫。”
金子晚半坐起身:“调开了西阳门守卫还有京畿守卫,他要是连城门都进不来,我就算把阖宫的守卫都调开了又能如何。”
顾照鸿挥了挥手里的信,思量道:“换句话说,他确信那日京畿守卫是会被调开的?”
金子晚打哈欠的动作一顿。
顾照鸿眯起眼:“京畿守卫是谁在统领?”
金子晚缓缓:“京畿将军,赫连城。”
赫连……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顾照鸿回忆了一下:“上次在京城外那位赫连箫的父亲?”
金子晚点头:“赫连城原本是在西北打蛮族的,后来接连败了三城,便被盛溪云调了回来,派谢归宁去,三月之内便收复了失地,把蛮族打的割地赔款。”
顾照鸿惊讶:“谢归宁会功夫?”
“他不会功夫,”金子晚淡淡道,“但他的兵法和运筹帷幄之术哪怕是京墨也比不过。”
京城双璧,不外乎如此。
金子晚继续说赫连城:“他被调回来以后便被调去统领京畿,算是不要脸面的贬谪了,原本被贬到参谋,近两年才慢慢复起。”
顾照鸿一针见血:“能复起到先前么?”
“西北大将军?不能,”金子晚断言,“他有过如此败仗,京畿统领便是最高了。”
说完,他也明白了顾照鸿的言外之意,有些迟疑:“你觉得……是盛溪林给了他什么好处,拉拢了他?”
顾照鸿把那张密信捏成了碎屑,拍了拍手,坐回到了床上吻了吻金子晚,这才道:“也有待商榷,毕竟赫连城怎么能确保盛溪林一定能上位?如果他不能,那等着赫连一族的只有抄家灭族。”
金子晚思索了一会儿:“我认为是赫连城有什么把柄落在了盛溪林手里,威逼加上利诱,才能真正地笼络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