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砚生看着他,金色面具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裴昭,似乎要看到他的眼睛里面去,他一字一顿:“不是。”
裴昭喉头滚了滚。
他说:“我不信。”
他怎么可能信!
若不是任砚生,那这两年的鏖战,活不活死不死的城镇百姓,摆了杀阵杀了任砚生的他……又是什么?
但他心里其实隐隐有一些不敢承认的想法,否则他何必摆阵之前还有些畏手畏脚,心里发慌,又何必在阵法余韵结束前闯进这阵里来,赶在任砚生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去问他,不就是拼着赌了一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任砚生的嘴边不停地溢出大堆大堆的血,他一只手抓住裴昭的衣袖,艰难道:“我任砚生,一生光明磊落,不曾做过半点违心逆天之事!一生中我只做过一件错事,便铸成了这般滔天大祸……我怎能无悔?怎能无罪?”
哪怕是他已然弥留之际了,但抓着裴昭衣袖的手却依然十分用力,似乎那薄薄的白色一角承载了他一生不能承受的重:“你设阵杀我,我不怨你,此事虽非我所为,但终究是我之过……”
“我求你一事,只此一事……”
任砚生一口血吐了出来,他不管不顾地死死抓住裴昭的衣袖:“我的儿子……他才一岁,稚子无辜,你把他带走,随便放到哪个寺庙里都好,不要让他死在这里……”
裴昭张开嘴刚要说些什么,却见任砚生的手渐渐失去力气,他嘴里不停地涌出血来,流了满嘴满脸,最后只留下带着气音的三个字:“小心……竹……”
攥着裴昭袖口的那只手从空中跌落,像大雁被人从空中射中,直直地掉落。
任砚生的眼睛都还没有闭上。
临死前他想了很多,想到了年少的岁月,想到了隔壁的李婶,想到了那年经寒山那个少年娃像一匹鹿一样湿润,却隐隐有火光的眼睛;
他想到了当年成立血月窟的意气风发,还想到了那场烧了半边天的大火,想到了被突如其来冠上的魔教魔头名讳,他难产而死命薄的妻子,一岁生辰还没过的儿子。
还有血月窟浴血奋战三千弟子的命,碧砚山山脚下被尸僵转化的三个城镇的百姓,他洗不脱的罪名和逃不开的宿命。
……
在还没有入阵之前,金子晚就有了猜想,他认为八十年来被唾骂的任砚生和血月窟,他不相信是真的罪魁祸首,很多地方都解释不通。
别的暂且不论,就说一事,任砚生若真是当年那个万恶的魔头,何必设下一个如此无害的血月阵?目的何在?
但他若真的不是,那一切都说通了。
无害的血月阵和传送到另一个阵里的连襟阵,都是为了后世人能走过一遍他的记忆,有至少这么一个有缘的破阵人能知道他是清白的。
如今看来,金子晚原本那个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的猜想竟然真的是正确的。
可如此的话……
金子晚沉吟,看裴昭之前在他们面前展露出来的对竹家人的态度,和对这个阵法的态度,裴昭必定是知道这个真相的,可他为什么没有站出来替任砚生澄清?这其中究竟还有什么隐情?
裴昭垂首看着已经气绝的任砚生,他素白纤细的脖颈像是一折就断的花茎,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出乎金子晚的意料,裴昭伸手掀开了任砚生的面具,任砚生那张被毁了的脸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了裴昭面前。裴昭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甚至连一丝惊讶也无,他就那么看一会儿,伸手缓缓地把任砚生未曾瞑目的眼睛合上了。
如今各执一词,真相究竟为何,他裴昭要自己去探。
裴昭站起来,敏锐地发现阵法内的布局有所变动,他沉下心观察了周遭,发现在他设的心阵里,又有人设下了一个阵法。
这个人是谁,很明显了。
他微微一犹豫,还是没有摧毁掉这个阵中阵。
而当下……
裴昭转身走出了心阵,他出阵的时候只有华羽然看见了,后者刚要出声问他,他便竖起了食指立于唇前,对华羽然摇了摇头。
华羽然一怔,他认识裴昭有几年,也算得上了解他,虽然裴昭现在看起来依然是面无表情,但他能看出来他心情极差,神色虽然和往日一般无二,但却蕴着股彻骨冷意。
裴昭提气,用轻功奔向了另一个方向,华羽然眯起了眼睛,那个方向是……血月窟?
……
如今所有人都在山脚下和半山腰大战,山顶上血月窟的巢穴里却没什么人。
任砚生确实能被称之为年少有为,二十多岁便创立了血月窟,在出事前血月窟已经有了三千弟子的规模,而出事后,这三千弟子无一人弃他而去,不是为他死,便是为血月窟死。
可这曾经伫立在壮观巍峨的碧砚山山顶的血月窟,如今也变得破壁残瓦,杂草丛生了。
裴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了任砚生的住处,推开了他的房门。
里面有一个婆子,看到他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伸手亮出一把剪子,颤颤巍巍道:“你你你……你是谁!你不是血月窟的人,滚!否则别管我不客气!”
裴昭歪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旁边床上正在左看右看白白净净的小孩,问:“他是任砚生的儿子?”
那婆子立马警觉地抱紧了孩子,明明害怕得不行还是不知死活地恫吓裴昭:“关你何事?快、快滚!”
裴昭向他们走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用正常人的思维去试图理解竹河
因为他不正常
当一个人被狠狠伤害了之后,无外乎有两种结果。一是自己变得坚韧,不愿意去伤害别人;二是被这些伤害毁掉,既要自己强大,又看不得别人好。
竹河就是第二种。
第158章
裴昭朝那婆子伸出手:“把孩子给我。”
那婆子怎可能给, 这是任砚生唯一的血脉了,她虽然心里害怕,但仍强撑着怒目而视:“你做梦——”
话还没说完,裴昭便变手为掌, 干脆利落地一个手刀砍在那婆子的脖子上, 把她打晕了。
婆子虚软无力地倒了下去, 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孩子也因为没了支撑往下掉,裴昭赶紧伸手把他抱住了。
裴昭这十九年来, 哪里抱过这么小的孩子!
那么软那么脆弱, 好像他微微一使劲就能把它捏坏,他颇有些局促,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任砚生的儿子却没有哭, 只是看着裴昭,软软地笑了起来,眼睛又黑又大,像两颗黑宝石。
裴昭的心一瞬间就有一块柔软地塌了下去。
他笨拙又轻柔地抱着任砚生唯一的孩子, 一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
围剿血月窟之战经历了两年,终于在这一天,武林盟得胜。
但却没有人脸上带着喜色,无他, 只因为这一仗打得太艰难,死伤惨重,又何谈欢欣,只是能把心中的巨石和头上悬着的剑放下了。
华羽然住在碧砚山山脚下的一所破败客栈里,在大战时, 这里是他们的临时住所,房间不够, 他和裴昭住在一起。
他心里有些担心久久没有回来的裴昭,他看着外面正在下雨的天,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睡不着。
这时门吱呀响了一声,华羽然忙朝门那边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埋怨:“你他娘的还知道回来,我担心——”
外面下着雨,还不小,把裴昭浑身都打湿了,黑发一络一络地贴在脸上,显得他的脸色越发的白。
华羽然吓一跳:“你怎么回事!”
裴昭嘘了一声:“别说话。”
说完他闪身进来,左手绕到背后把门关死,华羽然狐疑地看着他:“你到底……”他敏锐地注意到裴昭怀里鼓鼓囊囊的,“你怀里是什么?”
裴昭把宽松的大氅敞开,华羽然眼睛瞪大:“你他娘的从哪里搞来一个孩子?!”
裴昭瞪他:“让你小点声!”
华羽然震惊:“这他娘的……谁的孩子?你的孩子?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