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躯被剃刀般的岩石划破,皮肉开裂,疼痛传来,可是——疼痛却不痛苦,仿佛撕裂皮肤的可怖感触像是他人的,像是在梦境中一般,我无法描述这种感觉,就像是我的身体与大脑被完全分割开来,身体感到疼痛,但是这信号传达不到大脑。
或许觉悟者不会迷茫,魂灵也就没有痛楚。在苦楚之山上攀爬本身就等同于痛苦,在天空中感觉不到空气的存在,在痛苦中也感觉不到疼痛的存在。
我翻越一座座锋利的山峦,在尖锐的岩石棘刺上行走。尖叫和愤怒铸成这些刺伤人的岩石,快乐和纵欲则向下凹去,变成仿佛要承接雨水的石坑,一旦陷进去就很难再拔脚出来。但是这地方不会下雨,苦楚山上没有水,这里唯一的水源就是永恒的冥河。
在攀爬中,我感到自己在被纯化和过滤。死亡就像是最高明的采集者,采撷生命,过滤掉其中多余的事物,将最本源的生命投入下一个轮回。
我望着被切割成锯齿状的黑色天空,耳边似乎响起了船夫的声音。
生命与死亡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两面都是正面的硬币不是硬币。
“生命和死亡是织成同一个环的两种线条。”我对苦楚山大声说,手脚上的鲜血淋漓滴落。
“死亡是生命流走的过程。生命总是在不断地流动变化,死亡将生命从一处挪移到另一处,动物死亡倒在荒野,尸体沉入土壤,生命就被死亡从动物体内挪到土中。新芽自大地里生出,死亡将土中的生命挪到新芽中。”
“整体的生命是永恒的,在流动中得到永恒,在死亡中得到永恒。生命个体无法得到永恒,因那永恒的就不再是个体的生命。”
我继续说,然后继续攀爬和跨越。我看到一道黑色的幕布远远向我靠近——不,是我在向它靠近,那是一道黑色的高墙,在苦楚山脉的尽头和山巅。
然后,原圣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还有罗瑞安的声音。薇奥拉的声音。小夜的声音。红鸢的声音。卡戎的声音。维德尼尔的声音。
她们一直在我身边,在我说出的话语之中。
“——唯死亡中得重生。”
第1章 大结局(上)
我来到了那道高墙面前,它一直延伸到冥水之域那低沉昏暗的天空之中,看不到尽头。与其说是一道墙,不如说它是从天而降的一道屏障更加恰当。它的表面漆黑坚固,没有任何纹理,就连苦楚山那尖锐的棱角也无法在这岩石上留下痕迹。冷酷、严峻而毫无回旋余地,就像是生与死之间的隔阂,不,它就是生与死之间的隔阂。
我轻轻触摸着这冰冷坚硬的石墙,它的温度与我已经习惯了的小夜身体的温度何其相似——“生命的热量”离开之后的空虚和无热。但是二者在细微处又有着不同,这石墙的寒冷沉重而平静,它是亘古不变的巨垣,守望生者与死者的世界。但是小夜——我想,所有不死生物也都如是——皮肤的冰冷则与石墙相反,会充满贪婪地攫取其他物体上的热量,但是自身却永远不会变热。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地理解了格伦蒂娜所说过的话,不死生物究竟是一种多么悖逆,多么可悲而又多么可怜的存在形式。而选择了这一条路的蒂奥娜,又是多么的愚蠢。
愚蠢。这还是我第一次将这个词用在那个叛逆魔女身上。个体生命的永恒永远不可能成就,江河只有融入大海才能永恒,岩石只有身处山中才能永恒,生命的个体只有融入整体的生命才能永恒,当她去拥抱那所谓的永恒,就已经放弃了作为生命最终的尊严和底线。
她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只剩下一具贪婪、骄傲、愚蠢而可悲的空壳。
我在石墙前闭上眼睛,抚摸那坚硬的岩石表面。我能感觉到自己被割得血肉模糊的手掌按在上面,鲜血流淌在岩石上,却依然保留着自己的热度,没有被寒冷所侵染。
在眼睑所营造的黑暗空间之中,在视觉内部的黑暗之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详,或许是这石墙的姿态感染了我,使我急于回归生者世界的冲动也渐渐消弭。是啊,这不是我能够要求的,这是命运的选择。我只是一个命运舞台下的观众,观看着这位最伟大的演员为我呈上的剧目。
黑暗中隐隐有光影浮现。从法梵德的雪山,到圣茉夏娜的森林。从与天空同色的沧海,到天龙赐福的极东御国。一切在眼前流淌而过,那么清晰,那么明亮。我就像在画廊中徜徉的孩子,完全没有感到害怕与焦虑,而是用一种不容杂质的,天真而单纯的眼光欣赏着这些画面——这些记忆。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完满。我完全满足于自己的道路,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命运,它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没有一点点瑕疵和遗憾,即使是伤痛和挫折也是我最珍贵的宝物,这是一条单行道,一条最好的单行道。
然后我走到了终点。
那是一片炫目的光,让我睁不开眼睛,难以看清周围。在白色的光的包围之下,那道路尽头,似乎有一扇大门,门前似乎有一个人影。
我沐浴着光芒,向那身影走去。我隐隐知道那是谁,是的,我应当知道。
薇奥拉。
我在心中轻轻呼喊。
我的导师,带我走出苦境的引路人。
你曾带我走出冰冷的牢狱,如今你也要带我走出这死亡的苦境。单单只是你的存在就可以给我鼓舞,你的声音就是我的勇气,你的笑容就是我的向往之所在。
我伸出手,试图触摸那幻觉中纯白的身影,她仿佛与光融为了一体,伫立在那大门之前。
曾几何时,当我面对罗瑞安的诘问时,曾经给出了一个答案。当她质问我“为什么要去”时,我给出了那个答案。但是那时,我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给出了那个答案,也没有意识到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现在它再度从我的心中浮现,就像是过去的自己将它存放于心中,寄托于未来,冀望于它能够成为打开未来某一扇大门的钥匙。
有时候,想要推倒一堵分隔生命与死亡的墙壁,只需要一句言语就已足够。
唯静默中生言语。
唯黑暗中现光明。
唯死亡中得重生。
现在,我在那堵高墙面前,说出了那句言语,那把从过去寄往将来的钥匙。
“——因为我喜欢她。”
指尖被冰凉而柔软的触感所包围。我在一片幻光之中抬头看去,薇奥拉从光芒的包围之中走出,握住了我的手。在她的身后,大门为我敞开。
我睁开眼睛。面前的黑色石墙上展开一道纯白色的大门,门后是云海之上的湛蓝天空,数座雪山的山巅突破了厚重的云层,那盖满冰雪的山顶犹如云上的浮空之岛,在极遥远处的空域,有如同禽鸟一般的黑影在展翅翱翔。我知道,那是搏击风暴与云海的龙群,也知道这里是龙群的故乡,同时……
也是我的家。
我平静地迈入这白色的大门,穿过死亡的高墙,离开满布苦楚的死地,也离开漆黑流淌的冥水。
当视野再度恢复时,我发现自己躺在走廊冰凉的地面上。视野转动,面前站立着黑翼的恶魔。
“我们又见面了。”
小夜——或者说,应该是寄宿在小夜体内的蒂奥娜,脸上挂着恶质的微笑,打量着我。
“是的,又见面了。”我平静地回答,然后站起身来,蒂奥娜没有阻止。
死亡骑士已经不见了,那四骑士营造出的空间也已经不见了,我回到了已经看惯的走廊。
但是蒂奥娜来到了这里,就在我面前。想必是她察觉到了天启四骑士的异变,亲自来到了这里。不过更大的可能性是——她依然没有放弃残酷地折磨我们的念头,就像她从前折磨红鸢和维德尼尔一样。她想要用这极端讽刺而残忍的折磨来结束这一场阴谋,这是她为薇奥拉——自己的宿敌所献上的完美谢幕:薇奥拉本人被她囚禁在闭锁时空之中,薇奥拉的弟子、女儿和后辈将陷入永恒的悲痛,魔女之国将彻底失去一位塔主。
对于蒂奥娜来说,夙愿必须用这种完美的,畅快淋漓的方式来得偿,就如同她自以为所得到的永恒一样完美。
我看到红鸢坐在墙边,低垂着头,伊瑟勒菲插在地上,一滴一滴的鲜血从她额前的碎发之中流出,滴落在地。而芙拉维雅则匍匐在另一边,身下有一个小小的血泊,身上血迹斑斑,有许多鳞片脱落在地,翅膀的皮膜也破烂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