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但是还没有等我组织起语言,她的声音就已经又响了起来。
“……求求你快走吧,姐姐,不要管我了。”
我抬起头凝视着死亡骑士的双眼,“不行,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
“不,门就要打开了,姐姐,我能感觉得到,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离开吧——”
“我说了不会把你留在这里的!”我打断她的话,并且惊讶于自己胸中轰然腾起的怒火,也不知道这怒火是在针对谁的,是对小夜的自我放弃?还是愤怒于自己的弱小?还是痛恨蒂奥娜的所作所为?一时间我难以分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你留给她。”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我说过要把你带回去。”
但是迎接我的却是铁幕般令人窒息的沉默。沉默席卷而来,压迫着我心中愤怒的火苗。而后我听到了小夜被压抑着的抽泣声,它终于从满腔由血性而生的怒火转化为满心的焦虑与不安。
“来不及的,来不及的,姐姐,她已经要准备离开了,而且我也已经越来越难以控制‘死亡’了,它……”
小夜急促地说,死亡骑士不安地抽开了手,我反手抓住了它的手腕,“不,我不会让你走的!”
“我好不容易才夺回了一点‘死亡’的控制权,才没有让它和其他三人一起攻击你们很快我也要控制不住它了……快走吧,快走吧,姐姐,不要管我……”
虽然那只是在我头脑中响起的幻音,但是我恍惚间仍然能看到小夜满脸泪水的模样,越发用力地抓住了死亡骑士的骷髅手臂,“可我怎么能……我怎么能就这样把你留给她!”
“这是吸血鬼之间的血脉联系……这是命运,血的命运。”小夜凄然道,“没办法的,自从我死去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姐姐,这是最后的请求了,走吧,别回来,然后也别再管我……”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不清,就如同风中残烛一般,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熄灭。
“我的意识很快就会被蒂奥娜吞没,姐姐,放弃我吧,我很快就要不存在了,所以别再白费力气,只要这血脉的诅咒还在,我就不可能逃离她。”小夜断断续续地说,“快离开‘死亡’,它,马上也……要不受控制了……快逃,然后忘记我……”
最终,她的声音倏然消失在了无尽的沉默之中,就像是微小的火苗噗的一声被人吹熄,这场交谈持续得如此短暂,结束得如此突然,我甚至都要以为这是自己在这异空间之中产生的幻觉了。死亡骑士眼窝中的双眼逐渐由那闪烁的幽绿色眼球变为了冰冷而残酷的火焰,而我仍然痴痴地抓着它的手腕。
耳中听到红鸢的一声大叫,死亡骑士的白骨手臂从我手中挣脱,长枪般刺了过来。与此同时,有人抓住我的肩膀猛力往后拽去,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胸口一阵锐痛,我感到有什么冰凉、坚硬而锐利的东西楔入了肉体之中,低头看去,那森然的白骨已经没入了胸膛,有殷红的液体顺着它慢慢流了下来。
这次没有异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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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地,远方起伏的山峦,惨白色的河岸,以及一条从地平线尽头流淌而来,又流向无限远方的黑色大河。我茫然地迈开步伐向前走去,大脑一片混沌,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就像是被人操纵着的提线木偶,身体四肢都不受自己的控制。
过了很久,思考才恢复清明,这时我猛然回头,看到自己已经走到了河边,在白色的河岸上留下了很长的一串脚印。
“这里是……冥水?”我望着那条黑色长河,喃喃道。那河水平静无波,如果不是偶尔有河岸上的小石子沿着它往某个方向慢慢流去,我甚至看不出它的流向。这景象我曾经见过数次,在听卡戎授课时,我曾经远远地隔着河岸眺望过它,而在寻找红鸢的记忆时,我又曾经潜入那冰冷的水底,甚至曾一时差点迷失自我,永远沉入那黑色的河水中。
只不过那时有罗瑞安和薇奥拉帮助我,但是现在,我孑然一身。
但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不知道,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仿佛记忆发生了断层,最近的回忆只到与寄身在死亡骑士中的小夜交谈为止。
不知什么时候,一艘黑色的小船从远处悠悠驶来,船头放着一盏提灯,灯中跳跃着一星幽蓝色的火苗。那船上的船夫一身黑袍,袍袖之外的双臂干枯瘦削,是骇人的深青色,十指尖锐,没有指甲。它手中持着船桨,慢慢划水,脚边放着一团墨绿色的物事,看起来像是卷起来的渔网。
船只来到了我的面前,缓缓停下。那渡魂人抬起头来,兜帽下是一个犹如雄鹿头颅一般的头骨,眼眶中跳动着森森青火,鹿角上也缠绕着黑色的藤蔓植物。
“我……已经死了吗?”见那船夫凝视着我,久久不发一语,我试探着问道。
“此等问题,应问汝自身。”过了许久,船夫才缓缓说。它的声音极其微小,犹如死者临终前微弱的呼吸,听不出男女之分。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察看自己的双手,却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袭素净的白色连衣裙,赤着双脚,在心脏部位有一块颜色深深的血痕。一刹那间记忆倒流入脑海,死亡骑士的手指,还有小夜的声音,无数画面在只是一晃就从眼前闪过。
我记起了那坚硬的外物楔入血肉的痛楚。
我的心脏……被贯穿了吗?被死亡骑士的手指?
“我……死了?”我喃喃自语着,然后抬头看向那船夫,“你是来带我走的?”
船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依旧用那模糊难辨的声音说话,“看汝脚下。”我依言低头,看到自己的双脚仍然踩在白色的河岸上,脚下是粗糙的骨骼碎块铺成的地面。
我还没有踏入那黑色的河水。
“我还没死?”我继续试探着问道。
船夫依旧不置可否,只是微微挪动了身体,让出了能供第二人站立的空间。
“你想让我和你一起上船?”我问。
船夫点点头,又摇摇头,“汝未死,但灵已至此。”
“我还能回去吗?”
“吾不知。”
“我上船……会怎样?”
“死。”
“……”
我望着那船夫,那渡魂人。它的答案如此简洁明了,简单到让我直想发笑。
“如果我想要回去呢?”我问。
“转身即可。”渡魂人回答。
我转过身去,望向远方。灰色的山峦起伏不平,隐约能够听到教堂的晚钟。我又转回头,凝视渡魂人与黑色的冥水。如果我选择上船,那么就等于在命运的簇拥下迈向死亡,这再简单不过,而且是结束一切的最短途径。没有任何路再比它更短,我只需要轻轻一迈,踏入那漆黑冰冷的水中。
“如果我要回去的话,要走多远?”我问。
“与迷惘一样远。”渡魂人回答。
“如果我要回去的话,要走多久?”我问。
“与遗忘一样久。”渡魂人回答。
是的,罗瑞安曾经对我说过,冥水的河岸代表“迷惘”,水上的雾气代表“遗忘”。在迷惘之中行走,无论如何都无法走出迷惘,除非走向冥水之中才能真正地移动,因为万物都会走向终末,这推动着万物行走的力量,和让冥水流动的力量是同一种力量,它的名字叫“命运”。
“那如果我要上船的话呢?”我继续问。
“一步,立刻。”渡魂人回答。
“你很希望我上船?”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路在汝脚下。”渡魂人回答。
我不再说话,转过身去,离开河边。我要回去,无论要走多远,要走多久,我都要回去。
在冥水的河岸上行走,脚下满是粗糙的骨骼碎块,磨得脚掌生疼。我不知道为什么以灵体来到此处的我,还会感觉到肉体的疼痛。或者灵体感觉到的痛楚,只有以肉体疼痛的形式来表现,才会让我的大脑理解吧。——不过话说回来,身为灵魂的我,究竟还有没有大脑,大脑在哪里,还是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