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露索性自暴自弃了。她一向清楚自己算不得聪明人。不单是读书上不如谢秋出类拔萃,为人处事也不精明。嘴硬心软,耳根子也软,又不擅长识人。她吃够了当良家妇女的苦,要换一种活法,当个玩弄男人的坏女人,也算不辜负青春美貌。
她着实是高估自己了,天性就是食草动物,不是要学坏就能学坏,撅蹄子也学不来捕猎。有两三年的光景,一群男人前仆后继围着她,却一个比一个精明,知道从她身上得不到好处,送出去的礼物,请吃的饭都回不了本,就很默契地在背后编排起她来。
也是,她这样张扬的性格,丰满的身材,提留着一对乳房走来走去,不是个狐狸精荡妇也说不过去。女人骂她以自证清白,男人骂她以提高身价,她没学会当个坏女人,倒担上了这虚名。
她不得不承认,柳兰京的出现确实救她于水火。如果不是他,她已经是个钉在耻辱架上,勾引妹夫的荡妇。
她想要逃离痛苦,逃离弄堂里的蝇营狗苟,逃离那些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和刺在她身后的试探的眼神,她逃到了柳兰京这边,逃到了他的江景豪宅、跑车名酒里。他穿着那身漂亮风衣,剪了个天价的头发,用一个眼神,让她确信自己注定要爱他。
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她醒过来,发现柳兰京站在料理台边上,一地的玻璃碎片。他刚从癫痫中恢复过来,手上划了个口子,微微愣着神。她立刻为他包扎,他凝视着她,他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的健康是种罪过。
她忽然松了一口气。他是从脚踏上地面就凌驾于生存争夺的人,但他的居高临下里一样享有着不幸,他一样需要她的爱与包容。她便不觉得自己对柳兰京是高攀,她对他有怜悯,近于母性的垂怜。因为这一层爱,她能容忍他的许多脾气,并自以为能拯救他。她觉得她的爱也是一种能力,证明她除了美貌外仍有用处。
这实则是一种误解,是她一贯的自作多情。她总算是清醒过来了,柳兰京或许需要爱,或许需要女人,需要一个时刻为他敞开的怀抱,但并不需要她。他只是随意地抽出一张牌方便打出去,她却误以为是命中注定。
一头一尾,她实在是个丝毫无长进的人。有那么多余裕怜悯别人,却没想到自己才是最该同情的人。谁都搭救不了谁,她也搭救不了自己。她只是个普通人,逃不出她的不安全感,守不住她的自尊,只能趴在快餐店的桌上哭。
苏妙露在外面枯坐了一下午,最后是谢秋把她带回去的。苏家父母给她打了电话,她义无反顾就出来找人了。她外面隔着窗户看见苏妙露,径直走进去,并不说多余的话,只是买了两个冰激凌,递了一个过去,“喂,吃冰激凌啊。第二个半价啊。”
苏妙露没有接,抬起头,面颊上泪痕未干。谢秋强塞到她手里,道: “吃啊,柳兰京哪有冰激凌重要,快吃吧。”
苏妙露勉强微笑,道:“怎么我每次狼狈的时候都会被你看见?”
“这就是朋友啊,反正我狼狈的时候你也见过了。回家吧,你父母很担心你,别为不值得的人流泪。”
苏妙露没有动,只是平静地和谢秋说明前因后果,问道:“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错在太在意他了,你一发现他的本性就立刻逃跑,不要明着和他吵架。不过现在彻底闹翻了也不是坏事,反正他也不会纠缠你了。”
“不,我在后悔的是,我怎么会花了他这么多钱。为什么我是这样的一个人啊?我好讨厌我自己啊。我不是个好人,我虚荣、肤浅又轻浮。我表面装得很独立,可是暗地里还是忍不住想依靠别人。从小周围人夸我长得好看,拿我开玩笑,说我以后可以靠脸吃饭。我其实会动心,会偷偷幻想靠美貌过上更好的生活。我就是这种货色。”
“你真是个笨蛋,会这么想很正常。我要是有你这样的脸,我都觉得自己能嫁世界首富。别太苛求自己,别太看低自己。”
“不要安慰我了。”
谢秋正色道:“我没有安慰你,你有没有想过,世界上这么多人,柳兰京偏偏爱上你,一半是缘分,一半是你值得爱。你别自暴自弃了,你确实有缺点,但远远不像是你说的这么严重。不管柳兰京这狗东西和你说了什么,别管他。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去见他,不管他是因为什么来找你,你们相爱过,爱是存在的。你没有对不起他,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只是对不起你自己。你因为爱牺牲了自己的独立性。”
“至于钱的事,你不用太怪自己。本来就是柳兰京挖个坑给你跳,要不然他一早就能说房子是给你的。他就是用好东西引诱你,想着你花了他的钱,就离不开他了。他就是这样的人。”
苏妙露苦笑道:“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
“反正你们分手了,我就直接说了,柳兰京就是个王八蛋。他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总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他。他要真是这么倒霉,也不会是现在这个身价了。他是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所以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留给女人的路有多难走。他自以为是得很,就是个感情黑洞,吸着周围人的光和热,自己还是冷冰冰的。”
“也别说得这么过分,都是有原因的。”
“余情未了呢?”谢秋耸耸肩道:“你如果真的想和他撇清的话,就应该把录音给他。他也会放你走。或者你干脆破罐破摔,直接发给他爸妈,让他们来处理。”
“我还想给他一个机会。”苏妙露顿一顿,问道:“我是不是很傻。”
“傻透了,没救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 不怎么办,继续生活下去就好,先去找个工作,养活自己。我知道过回以前的生活很难,但你别无选择了。如果柳兰京真的问你要钱的话,你别担心。我去和他谈,你手上是有他把柄的,他也不敢真和你撕破脸。”
光是说这几分钟的工夫里,谢秋已经想出好几条对策,就算是闹上法庭她也不担心,大不了按照施惠关系来处理。不过她也没办法这么和苏妙露说,她看着整个都在打飘,倒不单是钱的事,而是彻头彻尾怀疑起自己了。谢秋没想到谈恋爱能谈到这种翻江倒海的地步,也不知从何安慰,便先行把她送回了家。
苏妙露回到家里,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像是小时候考砸了,包里放着要签字的试卷,不敢进屋。可苏母似乎听到了她踱步的声音,一开门,急忙把她拉进屋,道:“你爸爸今天烧了蛮多你欢喜的小菜,先吃饭啊。”
餐桌上,苏母宣布要搬回家来住,她明面上说是怕丈夫再闹出事来,苏妙露却明白是为了照顾自己。她的社区裁缝店近日来做得风生水起,贸然搬走就要少了许多联系。
苏父安慰道:“你不要哭了,哭到眼睛都坏掉了。其实六十多万也不算多,拼拼凑凑还是能拿出来的,实在不行就把那套小房子便宜点卖掉。。”
“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喝汤。”苏母在后面朝他使眼色,又托着苏妙露的手,柔声道:“我给了做了一件衣服,你一会儿试试看,领子上有个花边的,是王阿姨送我的手工蕾丝,蛮好看的。”
晚饭后苏妙露去试了衣服,这是一件丝绒的长裙子,领口镶着蕾丝花边。单说款式,似乎是老气了些,但做工很好,一针一针缝得仔细。
苏妙露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每次她在表妹那里受了气,回到家里来哭,父母也是这样小心翼翼的做派。他们似乎从不能理解她的眼泪为何而流,但依旧用一种笨拙的手段擦拭她的悲伤。他们的体贴像一个洗得发白的旧手绢,用来拭泪是很软和的,却总让她心里一阵发酸。
究竟什么样才是真正的家人?好像了解和谅解总不能同时落在同一人身上。她和柳兰京争吵时说出那样刺耳的话,她回想起来也是一颤,他们了解彼此到这种程度,却只是为了痛苦预备着。
为什么他们如此擅长把凝视化作敌视,只为了让爱意燃烧成火?为什么他们如此擅长把爱化作利剑,只为了刺中彼此的要害?
她那天走后担心柳兰京会发病,可转念一想还是没有停留。她已经自顾不暇了,倒也没必要再高估他的真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