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赭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径直就往落地窗那边走去。
汤于彗慌张地站了起来,还没有站稳,就连追了过去,脚步一磕,差点摔倒在地上。
他看着康赭立在窗户旁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凄然:“阿赭——!!”
康赭一把拉开窗帘,外面的暮色如雪一样照射进来,铺洒在地板上,像是透进暗室里的光。
那是一片让人无法遁型的金色余晖——
城市高楼林立,如同钢铁的结构之森,而汤于彗拥有的室内窗明几净,阳光洁白,一座雪山就在视线的尽头之外。
康赭安静地站在落地窗前,背后的铺天盖地的景色为他勾了一层逆光的边,他看起来真的如同神祇一样,笼罩在残酷和美好的一切梦想里。
一点也没有变。
汤于彗像被定住一样地在原地,过了很久才蹲下来,有些颤抖地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康赭从那一片光里走近了,他也蹲了下来,伸出手摸在汤于彗的脸侧,沉沉地叫他:“汤汤。”
他仿佛很温柔,又仿佛不够耐心,似乎是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一样的不熟练,几乎是生硬地对汤于彗道:“你别哭。”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汤于彗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又喃喃着重复了一遍。
康赭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言不发地蹲下来,像一座静处的山,沉默地陪伴着雪崩和河流。
过了很久,汤于彗的声音很低,但是不再带着哭腔了——
他说:“我没想怎么样……”
又说:“真的。”
康赭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擦掉他面颊上的眼泪,又毫无用途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你别哭了。”
数百公里外的贡嘎雪山静静地呆在它该在的、属于它的远方。
汤于彗这个莫名其妙的旅客不远千里地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做不爱的工作,过孤单的日子,连房子都要租在最顶层。
他的确是什么都不想要了,可他也不想这样被戳穿。
这样的揭示让他觉得自己实在很悲哀,很无聊,也很可怜。
追到一个最近的城市,住在每天都能看见爱人所在之山的处所,把信仰高高地悬挂在灵魂之侧,甚至连身体也仿佛找到归处一样,不可抗拒又顺从地安栖在这里。
汤于彗做了很多很多,但其实自己觉得没有什么深情不渝的奉献感。
但他真的真的很想再看到他的雪山。
作者有话说:
成都是全球范围内都很少的能够在城市里看到雪山的城市。因为贡嘎的海拔很高,又没有什么遮挡,所以当天气特别好,空气里没有浮尘的时候,在家里就能看到雪白的山顶(每年大概能遇到四五十天的样子)
第39章 面孔若历万水千山
康赭把窗帘拉了起来,汤于彗坐在沙发上,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
康赭坐在他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后道:“你打算怎么办?”
汤于彗的手绞在一起,垂着头道:“没打算怎么办。”
康赭的视线一直放在汤于彗身上,汤于彗觉得有点受不了,顶着压力道:“我下周就回学校了,真的没想怎么样。”
康赭的声音忽然一沉,“回学校?”
汤于彗点了点头,违心地撒了一个谎:“嗯,下周就走了,我本来也只是在这边实习的。”
沉默了几秒后,康赭垂下眼皮道:“回北京吗?”
“嗯,我先回去毕业,”汤于彗想了想,“然后考虑留校工作吧。”
说完汤于彗努力地笑了笑,找到轻松的那一种语气:“毕竟年纪也大了,需要养家了啊,阿赭哥哥。”
话音刚落,康赭却突然一把攥住了汤于彗的手腕,凌厉地逼近他,继而短促地笑了一下,“你不用故意说这种话试探我,我没什么感觉。”
汤于彗愣愣地看着被攥得生疼的手腕,呆呆地道:“我没想试探你。”
康赭直直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汤于彗的手肘处泛起红痕,康赭才很轻地放开了他。
汤于彗被捏得有点疼,正在不着痕迹地揉着自己的手腕,却听到康赭突然说:“没有就算了。”
他震惊地抬头,康赭却已经坐回了原来的沙发上,对汤于彗淡淡地笑了笑:“我本意不是这样,对不起。”
汤于彗听得心惊肉跳,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康赭对他道歉了。
让康赭说对不起实在是太奇怪了,道歉的话语似乎根本不应该从他嘴里说出。不是说康赭不会错,但是他是那么那么骄傲的人,根本不屑于对,当然更不会在意错。
汤于彗觉得自己以前或许很想要康赭的道歉,要康赭的妥协,康赭的温言细语。
但是他现在明白了,自己也许根本不需要、也不想要康赭用不适合他的方式对待自己,对待没有在他眼里的世界。
两个人在沙发两端沉默,汤于彗几乎每一个细胞都在饱受煎熬。
他想离开这里,但他知道自己又在卑劣的、隐秘地欢喜,这种欢喜让汤于彗因为厌弃自己而感到倍加痛苦。
过了一会儿,康赭开口了,他依旧是冷静的、清醒的,甚至是不自知的伤人的。
他缓缓地对汤于彗道:“回去了也好,你没必要来这里。”
汤于彗的心重重地一跳,其实一瞬间竟然觉得也不太痛,只有一种麻木的苦涩沿着神经逐渐蔓延到全身。
他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了,但是来自康赭的伤害大概无论过了多久,依旧能够突破汤于彗建设的所有防线,精准地让他平静、恒定地难过。
汤于彗垂着头,自己也觉得康赭说得有道理,他轻轻地道:“嗯,我知道。”
康赭垂在身侧的手难以察觉地一滞,他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汤于彗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没关系,我明白,如果没什么事你就你先走吧,我累了想休息了。”
康赭一顿,继而也很快地站起来,绕过沙发一侧往外走。
他的脚步很快,脸上是一片漠然,而垂在一侧的手却紧紧地扣着。
汤于彗一愣,而康赭已经走到了玄关门口。
他突然转过身对汤于彗笑了笑:“你送我去车站吧,我回去了。”
汤于彗站在一个很远的位置,甚至并没有靠近门。
他垂着头道:“为什么我要送你?”
康赭翘起嘴角笑了笑,那颗小小的虎牙又露出了出来,他对汤于彗道:“确定不送吗?这大概就是永别了,你要站在家门口和我说再见?”
汤于彗沉默地看着自己铺在地板上的影子,他们被光打得细长又丑陋,他厌倦了连影子都朝着门口的方向。
但他最终还是点了头,走到玄关处换了鞋,和康赭一起下了楼。
走到公寓楼下,康赭又道:“你吃饭了吗?要吃点东西吗?”
汤于彗摇了摇头,“先送你去车站吧,我回来再吃。”
康赭没说话,看了他一眼,最后点了点头,说:“走吧。”
坐在出租车上,汤于彗隔着玻璃看窗外模糊成线的景色。
已经透出绿意的树冠层层地堆积在头上,光被筛成金色的线缕,明暗不均地包围、又掠过汤于彗。窗外的建筑一闪而逝,人群被模糊成影子,看不清面孔,只能一一地被安静路过。
这种观景的感受隐隐地刺痛了汤于彗,他觉得自己好像毫无长进,隔了这么多年,他在这种美丽、模糊、让人隐痛的空气中,想的依旧是当年那一句:到底应该怎么样和爱的人告别。
康赭从康定往来成都太多次,其实已经熟悉到不需要任何人陪他做什么。汤于彗立在客车站里,神色恍惚,眉目伤心,比康赭远远更像一个要走的人。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把康赭送到了进站口,觉得自己真的是病得不轻,竟然要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经历这样的场合。
大巴买了票就等候发车了,没什么留给他们告别的时间,康赭站在进站口前,对汤于彗挥了挥手。
他竟然还是笑了,像一场壮丽向灰烬静燃的美梦,要和曾经的留恋的人告别,“再见。”
汤于彗的手紧紧地扣在身侧,他做不到挥手,只能努力地笑了笑,“再见,阿赭。”
康赭点了点头,转身就进了站。
汽车站没有起飞落地,但是汤于彗仍然听到了一阵轰鸣的声音,贯穿了他的神经,从心脏开始隐隐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