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语不知道王德川没有忘记的是什么,是对妈妈的抱歉,还是对如今这副模样自己的后悔,亦或是对从前养尊处优幸福生活的怀念,种种,种种,都已经成了遥不可及无法改变的过去。
“是我……是我……”
王德川哽咽着,酝酿着,压抑着,却终究没能说出那句对不起来。
他只能抓起剩下的酒瓶,猛地干掉了一瓶,一瓶过后又是一瓶,漏出的酒和眼泪混在一起,咸涩的滋味犹如他此刻的心情,最终他如愿昏醉过去,回到了一如既往的逃避世界。
王不语再度陷入了沉默,她并没有制止父亲的行为,虽然有一瞬间的犹豫。
但是她下定决心的事就不会再改变。
“爸爸。”
似是吟咏,似是叹息。
王不语看着醉成一滩烂泥的父亲,喊了一声,一如从前。
她终于又见到了她欢喜尊敬的父亲,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砰砰”,“砰砰”,寂静的夜晚敲门声格外清晰响亮。
“谁啊?”
“是我,大叔。”
“谁?小王啊。”老邱揉了揉眼睛,看清了对面的人。
“哎,小王,你回来了啊,可算是回来了啊。”老邱把挂着的门链拿开,打开整个门。
“是,大叔,我回来了。”
“怎么了?这么大晚上急着敲我家的门?”老邱回到简陋的屋子里,把白日里那身工装服穿上,他之前就穿了个大马褂,又用暖水瓶给王不语倒了杯水。
“是这样,我刚到家,”王不语瞄了一眼屋子,一目了然的一贫如洗的屋子,“屋子我是进去了,看样子好像是我爸刚吃好饭,人也不在,我就寻思着先洗个澡,但是浴室门给锁上了,我一直打不开,想请你过去帮我开个锁。”
“哎,你还记着我那老本行呢。”老邱苦涩地发笑,把水递给王不语。
王不语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把杯子还给老邱,笑道:“那不一样,从前或许是不好,但您现在这个是助人为乐。”
“助人为乐?你这可就高抬我了。”老邱被王不语逗乐了,他一边翻找工具一边说话。
“那行,陪你走一趟,来。”
“谢谢大叔,对了,大叔你老婆呢?怎么不见她。”王不语在前面带路,顺口问道。
“受不住苦,早几个月不知道跟什么野男人跑了。”
大叔晦气道。
王不语不再说话,两人进了她家,老邱闻到一股老白干跟酒菜香味。
“你爸吃得还真不错啊。”他看到饭桌上摆着干干净净的四个菜盘、一个饭碗、一双筷子,以及几大瓶见底的老白干。
“他从不亏待自己。”王不语顺着老邱的目光,笑了笑。
“不过你还别说,你这屋子真够干净的,没想到你爸那个德性,还不会忘记打扫房子。”
老邱手脚麻利地撬着浴室的门锁,和一旁靠墙而立的王不语搭着话。
“您没说错,他那个德性哪可能打扫,这次可能是心血来潮吧,有可能想做什么惊人的举动。”
王不语盯着老邱开锁的手,它十分灵巧地翻动着,只听啪嗒一声,锁开了。
“好了。”
老邱推开浴室门,发现浴缸里面似乎有人,周围溢出了不少水来,整个浴室充斥着酒味。
他凑近一看,人埋在水里,一动不动,没有气泡上来没有呼吸。
是王德川。
☆、萌芽的怪异情绪
黑云压城,大雨滂沱。
王不语站在等候室外,静静地望着老天爷的眼泪。
来来往往的黑衣素服,楠木盒子的新漆味,不绝于耳的哭声,寒暄声,颂歌声,私语声,都因这断掉的尘世之人气息而起,无法褪去的火焰熄灭后的热度,无法忽视的几十克粉末重量,揣在怀里,一步一步,要将之归于冰冷大地,永远再见。
“节哀,小王。”
老邱拍了拍王不语的肩膀,叹息道。
“嗯,谢谢大叔。”
王不语从雨幕中回过神来,淡淡道。
今天是她父亲火化的日子,她家没有任何亲戚,只有她一个人,爷爷奶奶早在父亲破产那一年就因病相继去世,而外公外婆则在她出生前就过世了,亲戚们看到落魄后的父亲模样也变得极少联系,在母亲过世以后更是直接断绝了往来。
只有老邱,她家附近的大叔,她父亲酒醉后不小心把自己溺毙在浴缸的见证者,陪她一同出席了这个悲伤的仪式,所谓的葬礼。
“小王,这是意外,没有办法的,你也知道你爸这个人,都能喝醉酒躺在大街上,所以……唉,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老邱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孩子。
仅有十七岁的孩子,父母双亡,从此要孤身一人活在这个浩渺的天地,苦难的社会之中。
他只得尽量避免开王德川令人发笑的死因话题,免得惹王不语伤心。
“嗯,我知道的。”
王不语目送父亲的尸体进了火化室,在那一刻她的心剧烈震动了一下。
在等候尸体火化的时间里,她一直望着外面的大雨。
“唉,我晚上工地还有事,待会就先走了。”老邱想多陪陪王不语,奈何生活不由人,他已经请了一天假了,非亲非故,算是十分不错了。
“嗯,谢谢大叔,这次真的多谢你帮忙。”王不语给老邱鞠了一躬。
这次帮她父亲处理后事,包括从浴缸里搬运出尸体,联系殡仪馆,跑相关局子登记死亡证明,送车火化,都是老邱帮她一起做的,真的是仁至义尽了。
“哎,没事没事,就是你自己,你得照顾好你自己。”
老邱作为一个大老粗,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只得反复嘱咐王不语照顾好自己这几句话。
“我会的。”王不语闭上眼睛。
老邱离开后不久,王不语就拿到了父亲的骨灰,她将它装在最新购置的金丝楠木顶级骨灰盒里,一路抱着走到了十几里外的墓地。
一年多前母亲过世的时候,她买了一大块墓地,一边放了母亲的骨灰盒,如今,另一边,她要放下父亲的骨灰盒。
王不语联系了墓地的守门人,委托他将前两天自己下单雕刻的墓碑送过来。
等父亲的墓碑送到以后,王不语把父亲的骨灰盒放进墓地,用守门人附带来的水泥封死,再和他一起合力竖立了沉重的花岗岩墓碑。
“钱给你。”
王不语拿出一捆钞票,结清了守门人所有的服务费用。
“哎,小哥,不是,小姑娘,钱多了不少。”守门人哗啦哗啦数了一下钞票,开口道。
“剩下的麻烦您帮我买点花和水果放在这里,还有多的就算是跑腿费了。”
“唉唉好。”守门人计算了一下,能多出来不少,遂忙不迭答应了。
“我还想自己再待会,您看。”
“哦哦行,那我先走了,小姑娘你有事再喊我。”守门人一把把钞票揣进贴身的兜里,十分上道地答应着面前的小主顾。
一个穿着成套黑色卫衣,黑色靴子,身量过于纤瘦高挑的小主顾。
王不语盯着两块墓碑上鲜红的两排大字,父亲王德川之墓,母亲倪珥之墓,而旁边都镌刻了同样的一行小字,女儿王不语立,忍不住出神。
今朝她父母的碑由她立在此处,而来日她又将在何处安身?
未来某日她也化作黄泉枯骨,那时谁又会是那个为她立碑的人呢?
“肖天使。”
王不语下意识喊出了这个名字。
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王不语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暗示自己清醒一点。
从她下定决心为她父亲订墓碑那刻起,她就同时也把肖天使埋在了心里最深处,她们不能再见面了,她不该再去见她了,所谓誓言,不过是哄人的幌子。
给王德川的钱他根本没有用出去的机会,所以基本上全部被她用来处理各类丧葬费用了,如今只剩下一点点,刚好还够她为自己买一把新的瑞士短刀。
王不语抬起头望着天,这会子雨暂时停着,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在怜悯她。
“黑色的云,黑色的天空,黑色的......”
自言自语变成了叹息,王不语又瞥了一眼父亲的墓碑,鲜红的大字刺激着她脑海里的记忆,昨日画面再次生动形象地浮现在眼前。
疯狂挣扎扑腾的四肢身躯,飞溅溢出的浴缸温水,断续升起的硕大气泡,残留的浅淡浴室芳香剂味混着炸鼻的白酒味,在一片热气氤氲中扭曲了的身影,倒映在模糊镜面上的那对清晰的使劲用力地往下按的苍白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