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反而跑到小树林里来泡脚,泡着泡着还哭了——这实在不太像是我能做出来的事情。
按照我的风格、秉持功利主义至上的精神,我肯定不会浪费任何一次掉眼泪的机会。要哭也该是躲到卢西恩的怀里哭去。
等了一会,束缚在我腰间的力量陡然一松。
我松了一口气。
连忙拉了拉斗篷的帽檐,确保帽子能把我整张脸完完全全地掩盖住。
一边整理的时候,我一边若无其事地问帕什:“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给你抓兔子。”
“……”
这一刻,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好还是不高兴好。
我哦了一声。
之后回首朝他笑了笑,道:“我先回去了。”
由于没有擦干净眼泪,我的视界有点模糊了,也看不清帕什现下是如何模样,只隐隐约约瞧见了一团黑影伫立在波光粼粼的水潭边,他的身后站着月光,把他的身影衬得愈发阴沉,仿佛一头正在怒视我的野兽。
他看起来很生气。
但也顾不上他为何突然怒气冲冲了,提起了裙摆,我往来时的方向回去。
走了两步,帕什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他问我:“为什么哭了?”
我没有停下来,反而走得更快了。
却快不过帕什。
他一抓我的手臂,我便停了下来,连一丝一毫挣扎的空间都没有。
他的掌心扣住了我的手腕,高高地提起,几乎把我拎起来——可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看见我始终低垂着、不愿意和他对视的脸。
我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果然很生气。
整张脸完全拉了下来,铁青铁青的,可碧蓝色的眼眸意外地很平静,紧紧地盯着我,犹如火山底下翻滚的岩浆,并不汹涌猛烈,却热度腾腾,能把我整个人给融化成水气。
“露薇尔,你没有听我的话。”帕什的声音比以往的要低沉,像是在竭力克制着不朝我发火,“你真的碰了禁药。”
“我没有。”
我别开视线,不看他。
“你以为现在的我还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幸福兽只追着你跑吗?!”
我扁了扁嘴,依然没有看他,像在闹别扭一样。
他也跟我卯上了。
也不再吭声,就像抓到了干了坏事的小狐狸似的这么拎着我,跟我冷战,直到任何一方服软认输为止。
我们无声的对峙结束于我的眼泪再一次失控地流下之时。
我听到他重重地叹了一声。
随之终于还给了我自由。
帕什摘掉了我已经戴的不算稳当的斗篷帽子。
他的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因为他比我高上许多,所以他不得不弯下腰才能把脸凑到我的面前。
他一边舔舐我的泪水,一边慨叹:“这眼泪还真是掉不完啊……”
他又问我:“难受吗?”
我轻哼了一声。
“是哪里痛?”
“不痛,就难受。”
犹如心脏被一勺一勺挖走了的那般难受。
空虚到了极点,仿佛身体里住了一个永远不知饱腹的饥饿魔物,当得不到它想要的、它渴求的,它便一点一点吞噬掉寄主,让后者变得空空如也,最终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也逃不过时不时在耳边徘徊的那道神之音。
‘你需要我。’
‘只有我才能帮你缓解内心的苦痛。’
我用力闭了闭眼睛后,再次睁开,努力分清现实与虚幻。
我对帕什说:“我要回去。”
“回去让所有人都看见你这幅鬼德行吗?”
帕什的语气很重,话音里充满了嘲讽,明明我应该很习惯他的这般模样了,可不知道是不是空虚又悲伤的心境作祟,我突然间觉得很委屈。
不仅眼泪掉得更凶了,我还凶了回去。
“你凶我干嘛!”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帕什的脸,只凭他抚摸着我脑袋的动作,觉得他此时大概是又觉好笑,又是心疼,还夹带着无奈。
他把我抱在了怀里,似希望我能好受一点。
他的下颚抵在了我的发顶,当他说话时,下颚会轻轻地震动,有几丝麻麻的、痒痒的感觉。
他说:“我认识的露薇尔,不是如此软弱的女人。”
“我才不软弱……”
我的脑袋被埋在了他的胸口,声音传出时,听起来闷闷的绵绵的,没有力道,一点也说服不了人。
不知缘故,我的否认逗笑了他。
他笑出了声,却并不开怀,也不爽朗,只透出了深深的讽意,跟他现在形如母鸡护着小鸡仔的动作大相径庭,以致一切变得相当诡异又奇怪。
努力在和内心的空洞对抗,迷迷糊糊地,我听到帕什问我:“露薇尔,你记得贝哈巴是谁吗?”
我一怔,忽然有点清醒了。
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贝哈巴是我的父亲。
我不知道为什么帕什会突然提起他。
“是我的父亲。”
“他现在在哪里呢?”
“他跟一位男爵夫人结婚了,现在住在新夫人的宅邸里。”
听到我的答案后,帕什又笑了,上气不接不下气的。
笑声也依旧讨厌极了,满满的嘲弄,仿佛从我嘴中道出的每一个字眼都荒诞不羁、惹人发笑,可实际上,我压根不清楚我说了些什么好笑的事情。
越听他笑,我便越是心慌意乱。
像是心里被种下了一颗种子,它萌芽、成长,一点一点长大、长高,只再差一点,枝的尖儿便能触到不实世界的天空,摧毁束缚它的牢笼。
犹如针一样又刺人又扎手的笑声终于停止了。
没有再抱着我。
他和我平视,他的鼻间与我的距离不过二十公分,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满是攻击性的视线让我不由恐慌起来。
我看到他的唇边仍然挂着嘲笑的余温。
他问我:“你真的忘记了吗?还是假装自己记不得了呢?”
“我曾经为你骗人伤人杀人,但实际上,我从来没有为你杀掉过任何一个小混混。那么,露薇尔,你告诉我,我究竟是为你杀死了谁呢?”
帕什的话把我钉在了原地。
不实世界被树枝扎出了裂痕。
愣了愣后,我垂下了眼睫,打掉了帕什的手,背过身去,低喃:“我要回去了。”
他的手碰到了我的后肩,想停下我的脚步,却遭到了我激烈的反抗,仓惶无助得仿佛只要再被他抓住一次,就彻彻底底地完蛋了。
当察觉到身体不受控地往后倒,我提高了音量,恐惧道:“我说我——”
“有人来了。”
第56章 六七&六八 原来我才是最有病的人。……
我顿时噤了音。
他没有骗我。
就在帕什带着我躲到了一丛灌木后的不久, 从草叶枝木的间隙中,我看到了卢西恩的身影。他左右张望,也许是发现我和帕什皆不在营地后, 出来找我们。
只要我在这时高喊, 卢西恩便能发现我,把我从帕什的身边带走, 可我没有这么做。
我当前的状态太糟糕了。
卢西恩爱的是三百六十度皆美丽得无懈可击的娇俏小姐,而不是眼前蓬头垢面、失魂落魄的邋遢女人。
我不能以这幅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绝不能。
我明明是如此下定决定的, 可帕什却在尽他的一切所能把我往极限逼。
他的话像是魔鬼的低语一样让人心悸, 也根本不在意我是多么的恐惧, 只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他的唇贴在我的耳边, 低声述说着有关于我的恐怖故事,他的鼻息又暖又潮, 却让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浸在了凉丝丝的冰水里,每泵动一次便将彻骨的寒意带到了身体的一处, 滚烫的血液里仿若结了霜。
“露薇尔,我为你杀死了一个小混混根本是你无中生有想出来的。那一年, 那一天, 那一个晚上, 是你来到了我的面前, 第一次对我笑了, 还用那么甜美的声音问我, 能不能帮你杀死一个名为贝哈巴的中年男人。”
我脑海的神之音反驳了他。
‘他在撒谎。你恳求他杀死的, 只是一个总是骚扰你的混混。你的父亲贝哈巴还活着,他入赘了一位男爵夫人的家中,他和他的新夫人、和你的哥哥姐姐一起快乐地生活着。’
帕什的话音和神之音交错在我脑海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