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里你是不是有些担心,担心这是一封绝笔信。放心,嘉沛之事远没那么严重,我只是习惯早做安排,就像在钢铁一事上。陆新铮与我早已有隙,我不得不多做几手准备。不告诉你,是因我一向思虑过重,这些担忧或许只是莫须有,怕到头来连累你多操一场心。
空操心的事,一人足矣。
还有,有些说不出口的话,借助笔写出来,更容易些。譬如你今晚着那戏服很漂亮,我不想让别人看见。
譬如我此刻很想你。
再譬如,我爱你。
写完这句我起立两次,装模作样地喝了一杯水,才勉强平复下心情,坐回到桌边,继续提笔。
我忽然有些庆幸明天的远行,因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的反应。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自己原是个这么怯懦的人,这么没出息。
总之,不必为我担心,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不要北上来找我,船厂和公司的事都需要你照顾。等我回来。
对了,既说不再瞒你,我就再坦白一事:那个鹅女小像,其实并非友人赠予,而是我自己所购。那年我随师父去苏联谈生意,谈好后又独自乘火车去了德国。恰逢圣诞集市,我听说中国学生都会去。我连去了五天。上天待我很好,竟真让我看见了你,远远的,看见了你。
那一刻我只觉四处灯火辉煌,雪打在脸上,亦是暖的。
我见你买了个小像,就也买了一个。我想看看这小东西握在手里、摆在房中是什么样的感觉,感受你的感受。”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是他的落款和日期,十二月十日。
第48章 Chapter 48
嘉沛是三个月后回来的。
这三月间,顾昭打了无数通电话过来报平安。
第一通电话是他抵达天津的时候打的,打到了船厂,嘉岚接起来,对面沉默了半天,直到她觉察出不对劲,试探着喊了一声“顾昭?”,对方才哑着嗓子应了声“是我。”
“你还好吗?”不待她开口,他又补着追问了一句。
沙哑的嗓音从听筒彼端传来,嘉岚悬了几天的心终于落回到肚中:“我很好。”她说,尽可能让自己声音显得平静:“你好不好,到天津了吗?”握听筒的手不知何时已起了一层细汗。
“到了,刚到。我很好。”顾昭轻轻笑了笑:“信看了吗,不必担心我。”
“看了。”嘉岚应,手下意识绞了绞电话线,低下头:“有话干什么不电话说,还写信。”声音不自觉带了一点嗔意,她自己也未意识到。
顾昭听到她这声,一颗忐忑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其实拨通这个电话之前他在那烟铺门口站了很久,来回踱步几次,直到烟铺老板催问,他才一咬牙接过听筒。
走前的那天晚上他们吵成那样,他怕她还未消气。
“你都看了信,还问我为什么?”他低低笑了两声,道。
嘉岚其实前一句话出口就后悔了,想到他信中说不出口的那几句话,脸不自觉红了红,耳根子也一阵发热。将电话线绞了又松,松了又绞。
怕他在这话上深究,赶紧要岔开话题。忽注意到他声音有些异样,心头微微一紧,连忙问:“你声音怎么哑了?”
顾昭道:“坐了三天船,闷的。”
他说的轻松,她心头却轻轻一刺。出门在外当然有很多苦要吃,原本这些应该是她来受的。她张了张口,原本仿佛有很多话要说,但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忽然有些明白他信中所说的“不知如何落笔”。
“磨剪子嘞——戗菜刀——”
“墩儿哎——”
“——”
听筒彼端传来热闹的叫卖,一声高过一声,和这边闷沉沉的午后形成鲜明的对比。嘉岚觉得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世界,实在不知怎样才能帮到他。沉默好半晌,才说一句:“那你好好照顾自己,我等你回来。上海这边的事不用操心,有我。”
顾昭笑了笑:“我不操心,你一个人,比一个公司都强。”这是他说过的话,当时她以为不过是半真半假的奉承。
现在再听这话,也不过是半年以前的事,就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顾昭见她这边不说话,想起她前一句嘱咐,又温声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顺利把嘉沛带回来。你等我。”
“好。”嘉岚道。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好一会不知道说什么。有太多话可以说,然而重要的说不出口,其余的都显得那么无关紧要。
叫卖声更加热烈,和沪语不一样的吆喝,更加有力,中气十足。嘉岚听着那不真切的声音,甚至有些无法想象顾昭此刻的样子。
“我……”
“嘉岚……”两个人同时开口。
顾昭一笑:“你先说。”
嘉岚这才道:“我、我船厂还有些事……”
“哦。”顾昭道:“那你快去忙吧。我再给你打电话。”
然而这句话出口许久,他却仍没有挂电话。
两个人的呼吸伴着电话的杂音微弱的传向彼此,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嘉岚先开了口:“那我挂了……”
“嗯。”顾昭答应,应完又补道:“天冷了,多穿点衣服,出入让子义陪着,晚上早些回来,别船厂要有硬茬,直接让帮会的兄弟去对付……”他忽然啰嗦了起来,说完又笑着自嘲了一句:“我是不是有点婆妈?你…快去忙吧……”
“那我挂了……”
“好,挂吧。”
这次才真的由着她挂断。事实上他在电话这头又张了张口,但终还是抑制住自己要继续婆妈下去的冲动,没有再说什么。
自那日后,他每天都会给嘉岚打个电话,有时只是简略报个平安,有时却要絮叨很久。嘉岚也会跟他说这边的事,问他意见,他却只是笑着让她自己拿主意。
嘉沛的事并不如想象中简单,他知道她担心,时时向她汇报情况。他托关系帮嘉沛转了个监狱,免了皮肉之苦,此外性命一时无忧,只是要费些时日。
他自己在这当中遇到的棘手之事,绝口不提。
天津卫有自己的规矩。地头蛇离了地头讨人,终究不那么容易。
何况这事是有人有心为难。天津卫是陆新铮的老地盘。
民国十二年的新年就在一片心照不宣的忐忑和孤单中过了去。
期间沈父上门闹过几次,说是她将嘉沛害了,要找她算账。
仁济堂很多年前就开始经营西药,他这种说辞纯粹是无理取闹。嘉岚理都懒怠理会。而他见谩骂无用欲像上次一样地动手,铁塔似的裴子义往身前一拦,他立刻委了气势。
农历除夕夜,顾昭打来电话。两人说了一晚上的话,临到要挂时,他忽然道:“嘉岚,我好想你。”
嘉岚愣了愣,除了在那封信中,他从未说过想她这种露骨的话。她沉默了好一会,就在他要继续转向别的时,她轻轻道:“我也想你。”
午夜的爆竹声适时在各自的听筒彼端炸开,身周都是各家团圆的热闹,而他们,拥有彼此。
“新年快乐。”顾昭温声道。他的声音很低很柔,像贴着她耳廓:“这是我度过的最满足的一个年。”
“新年快乐。”嘉岚回,笑了笑:“我比你贪心,我想你和嘉沛回来。”
顾昭也笑:“快了。等我们回来了重过一个年。”
“那我不要,多过一个我又多长一岁。”嘉岚嗔道,她已能在他跟前自如嗔笑打闹。
年后时间过得很快,三月六号傍晚,嘉沛终于回到了上海。他瘦了许多,尽管临行前特意换了身绸缎新衣,但那新长衫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显得他愈发的瘦,十分憔悴。
他只身一人走下甲板,嘉岚往他身后望了半天,也没望到期待中的另一个身影,不由问:“顾昭呢?”
“他事先让我不跟你说,怕你担心。”嘉沛道,眼睛没有看她:“他有些事要在那边再耽搁一阵,晚些再回来,让你不要着急。”
嘉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顾昭前天才和她打过电话,电话中还未提及此事,只说嘉沛后天到家,她默认两人一起回来,遂没有多问。如果只是在那边有点事要耽搁为什么不跟她直说?她又不是那种说不清道理的人。
想着,她目光直勾勾盯着嘉沛。嘉沛被她盯的发毛,下意识拿食指擦了擦鼻下:“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