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顾昭找上沈父时,已不需怎么劝说,反是他求着顾昭买下股份。顾昭后来看过账簿,仁济堂其实这些年盈收不差,都是叫沈父抽鸦/片烟和赌钱弄亏空了。
顾昭出价很厚道,沈父感恩戴德。
盘下来后他即将股份转到嘉岚名下,同时雇了嘉沛来经营。这几年仁济堂其实已大半是嘉沛在管,店里伙计习惯了为少东家做事,嘉沛管起来并不怎么费力。
嘉岚仍是管着船厂。
民国十二年末,报纸上越来越多地叫嚣起了战争。自十月晁闻贿选大总统以来,各方局势越来越紧张。
陆新铮却于这个时候找起了船厂的茬。
船厂的钢铁都是从汉阳运过来的。十二月初的一天,嘉岚接到一个电话,他们从汉口运钢铁的船在码头被护军扣下了。
她听到这消息时心中一凛,抓起手边的包,便出了办公室的门。
走到厂区门口,远远忽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一个不速之客。
嘉岚不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但眼下事情紧急,嘉岚并没有时间和她虚与委蛇,打算叫一个工人告诉她一声自己不在,将她支走。
然而她才向路过的工人招了个手,那人目光便转向了她,不待她反应,已小步向她奔了过来。
“沈小姐。”
“许小姐。”嘉岚只好停下来招呼:“许小姐怎么有空来我厂里?”
许端仪小跑到她跟前,有些气喘吁吁。嘉岚看她,觉得她仿佛瘦了不少,原本合身的旗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脸色也有些憔悴。
“沈小姐,我是特意来找你的。”许端仪道。
嘉岚道:“真不巧,我今天有点急事。”
许端仪道:“沈小姐,我找你也有事,你看我、我都找上门来了……”捋顺气息,只一句话的工夫,便沉定下来,轻轻一笑:“沈小姐不必拿这种话搪塞我,若不是真有事,我不会特意到你跟前来现这个世。我也希望……我们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她家境优渥,从小被捧在手心,即便是找上门来求嘉岚,说话的口气仍不自觉带了一点她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的轻慢。
她和嘉岚之间的事,无非就是关乎梁淞铭。但是梁淞铭的事就是再急,也急不过眼下船厂的情况。
嘉岚没工夫看她在这摆谱,冷淡撂下一句:“我真的有急事”,转身就走。
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许端仪在身后急急叫:“沈小姐,我、我只需要占用你五分钟时间……”口气一下子弱了许多,带着一丝祈求。
嘉岚顿住了脚。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所有的历史人物都用的是化名。
第45章 Chapter 45
许端仪见嘉岚顿住脚,连忙追过来。
“说吧。”嘉岚淡淡道。
许端仪也不再跟她打太极,直截了当道:“淞铭他妈最近去世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嘉岚平静道。这一刻她猛然发现,听到这个消息,她心中一点波澜都没有,甚至都有些想不起来那老太太的样子。“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不只是。”许端仪说,咬了咬牙,续道:“我知道你们两当初分开,都是因为他母亲。现下他母亲已经不在了,你们……”
嘉岚冷冷打断她:“都已经是过去的事,许小姐不要再提了。”
许端仪被她噎的愣了一下,五指在手心绞了两绞,继续道:“你知道他心里一直装着你,而且只有你。”
“许小姐!没什么别的话我就要去忙了。”说着就要抬步。
“我自愿退出,把梁淞铭还给你!”许端仪忽然急急叫道。
嘉岚愣了一下,半晌,轻轻一声冷笑:“许小姐不要再说这么幼稚的话了,梁淞铭不是东西,由着人这么争来还去的。而且我记得,上次见面时我说过,我已有男朋友了。”
许端仪却丝毫没有被这句话劝退:“你真跟顾昭在一起了?”见嘉岚冷淡神色,忽然也冷笑一声:“你知道他背着你做了什么?”
嘉岚微微一怔,然而只一瞬,便强自镇定下来,盯着她的眼,轻哂道:“这才是你今天来的目的吧……”
“信不信由你!”许端仪被她这冷眼逼视地气势弱了三分,和小孩子撒气一样丢出一句话。但只片刻,想起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勉强冷静下来,道:“你把华亚银行的股票给了顾昭,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嘉岚心中微动,嘴上却仍沉沉回应:“我记得,股票是梁淞铭给顾昭的,当时似乎是为了救我……给了他的东西,就是他的。他要做什么,做了什么,我干涉不了。”
许端仪仍不甘心,继续自说自话:“他以华亚银行大股东的身份,免了淞铭的职!”这一句话已近乎嘶吼出来。
嘉岚手心轻轻捏了一捏——其实从许端仪提到股票开始,她就猜到顾昭做了什么。顾昭不是个善人,而在她和梁淞铭的事上,他虽嘴上不说,但其实格外的小心眼。
顾昭啊顾昭。
嘉岚心中轻叹,理了理情绪,淡淡道:“许小姐要说的事说完了?”顿了一顿,补了一句:“梁淞铭有学识有才干,不在华亚银行工作,有的是别处可以高就。而且许小姐许部长的身份地位,能做的,比我要多的多……这事我就不插手了,免得将来瓜田李下,解释不清。”
许端仪沉默,片刻,抿了抿唇,似乎有些艰难的,低头道:“北方要打仗了,现在各处工作都不太好找。政/府就剩了个空架子,我爸爸也……帮不上什么忙。何况顾昭……”觑了她一眼,继续低声道:“顾昭在沪上手眼通天,他和人打了招呼,没人敢不卖他的面子。”
嘉岚一时没有接口。她相信许端仪说的话不假,顾昭能做得出这样的事。
她的沉默却被许端仪理解成了拒绝。许端仪越来越急,不再像初和她开口时那般沉定,一急之下嘴上就失了方寸,口气也不再客气,脱口道:“顾昭做这些,还不都是为了你——究根到底,淞铭都是被你连累到了今天这个田地。你根本不知道顾昭为了得到你背后有多不择手段?你以为我才是导致你和梁淞铭分开的罪魁祸首吗?不是我,是顾昭!”
“我当初在舞会上对淞铭一见钟情。顾昭也在,他眼光很毒,看出来了,就提议和我合作,帮我得到淞铭——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我想你也听说了。火车上的意外根本就不是意外,是他制造的……”
“别说了!”许端仪急起来语速很快,嘉岚打断她的时候她已说了很多。
而嘉岚的制止对她亦不怎么起作用,她见嘉岚沉定的脸色终于露出一点裂痕,像终于占了上风一般冷笑了笑,笑里有一丝怨毒和痛快。继续道:“后来的湘腴也是他让我带淞铭去的,我根本就不喜欢吃湘菜……沈小姐,顾昭为了得到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啊,这么说完,我忽然觉得反而还有一丝感动……顾昭这么为你,怪不得你将淞铭忘得这么快,这么干脆!”
许是一贯予取予求的她在嘉岚这里碰了壁,抑或者这一段时间她在梁淞铭那碰了太久的壁,许端仪的冷嘲越来越尖利,说到最后,不知是得意还是什么,她竟大声笑了笑。
嘉岚已懒怠再听下去,转头就走。
走出几步,却听见片刻前还高声冷嘲热讽着的许端仪转成了微弱而祈求的口气:“沈嘉岚,我真的很恨你……我到底哪点不如你,相貌、家境、学识……可他眼里始终只有你。你写给他的那些信,他一遍一遍的看,看得信纸破了也不舍得扔,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补起来,连块纸屑都不舍得放过……现在你不在他身边、他母亲没了、工作也丢了,整个人颓的像滩烂泥,终日将自己关在小屋里,不吃不喝……你还记得他当初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吗!”顿了顿,续道:“其实我没资格说你,是我自己的贪心把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现在我想开了,只要他能振作,我愿意放手,做什么都行。”
“……我也是有自尊的。我今天来这里,是为了求你。求求你,你帮帮他。”
许端仪的声音轻飘飘的,每一个字,却都如一柄重锤敲在嘉岚心上。
嘉岚背对着她沉默许久,那些过往如列车一般在她眼前疾驰而过。许久,她终沉声道:“你回去吧,我会……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