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手按着那条垂死挣扎的鱼,未听见她后一句话,一心专注着“报复”,三两下狠狠将那鱼处理了。嘉岚隔着窗玻璃,见他动也微动,昂贵的丝绸衬衫上已沾上了鱼血,轻叹口气,走过来,抄起那围裙,走到他身后:“抬手。”
顾昭微微一愣,乖乖地抬起了手。
嘉岚双手自他手臂下穿过,将围裙系上他腰,又抽手回来,两手一拉,打一个结,稳稳系好。
她手穿过来时,就好像要从身后抱他。鼻息喷在他的后背上,他觉得浑身发痒,脊背挺的笔直。双手就那么呆呆地举着,许久都不知道放下来。
直到嘉岚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想什么呢”,他才反应过来,双手僵僵地放下来,好一会,才继续为那鱼开膛破肚。
“你这样,我会得寸进尺的。”他将一条鱼处理干净,听着身后她洗菜的水声,忽然闭眼,道。
嘉岚听见这话,择菜的手一顿,继而又更加利索地拨弄起来。水龙头里的水哗哗流着,盖住两个人呼吸的声音。
忽然,“铃——铃——”门铃猝不及防响了起来,嘉岚手一抖,篮子滑到水池里,颠了一颠。
“我去开门。”顾昭将手在围裙上一擦,向客厅走去。
来的是裴子义。一开门,见九哥身上围着围裙,一副“贤惠”模样,像见了鬼,瞳孔一震。
“九哥你这是……”
“有事说。”
裴子义听到这一如往常那样不近人情的口气,一口气才缓过来,道:“赵祥死了。”
顾昭露出早有所料的神情,轻轻哼了一声:“这个陆新铮,果然就这两板斧。”
两人又说了一些别的事,裴子义就要走,走到门边,忽又转回来,摸了摸鼻子:“九哥,你、你做饭呢……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顾昭掀眼皮看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回了个字:“滚!”
“诶。”
恰好厨房缺一把剪刀,嘉岚去客厅找,听见他两人的对话,忍不住招呼裴子义道:“一天没吃东西,那饿了吧……”
“饿。”
“他不饿。”
裴子义和顾昭异口同声。
嘉岚扫过两人的脸,忍住笑:“到底饿不饿!?”
裴子义征询地看了眼顾昭:“不、不饿。”
“饿。”
顾昭同时开口,听到裴子义的回答,暗暗叹了口气。
裴子义脸露茫然,看向顾昭:“九哥,我、我到底饿不饿?”
顾昭看了眼方才仅容得下两人的窄小天地,绝望闭了眼,咬牙道:“留下……”
然一句“留下吃晚饭吧”还没出口,却见嘉岚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个纸袋子,递给裴子义:“这是刚买的面包,还热的,拿去吃吧……”
顾昭楞了一愣,低头对上嘉岚有些揶揄的笑,脑中停滞了一拍,刹那,一种近似狂喜的情绪如焰火一般在胸中炸开,唇边呼之欲出一个笑,几乎抑制不住。
以手握拳抵在唇前轻咳一声,勉强沉下脸,拿出往日的派头,对被这斗转星移之势弄的有些懵的裴子义道:“愣着干什么!沈小姐给你你就拿着!谢谢沈小姐!”
裴子义老老实实接过纸袋,更加老实而懵懂地向嘉岚道了个谢。
九哥情绪变化真快,但他现在好像很开心,为什么?
裴子义走后,两人一前一后回厨房。走到门边,嘉岚忽此地无银地解释道:“我是因为这房子太小了才不留他吃饭,你、你别多心。”
“我知道。”顾昭似乎十分高兴,丝毫不以为意,转着圈打量这个虽然小却并非容不下三个人的房子,笑道:“小点好。”又犹嫌不足,点点划划,连说了好几遍“小点好,小点真好!”
厨房虽小,但该有的东西都有。嘉岚很快张罗出几个简单的菜,顾昭十分勤快地打着下手,顺带将那条鱼蒸了。
三菜一汤很快端上桌,散发着浓浓的烟火气。外面天已经黑了,嘉岚拧亮客厅的灯。
不知怎的,昏黄灯火之下的饭菜显得格外诱人。顾昭连扒了两碗饭,想起自己在码头上遥望万家灯火的岁月,只觉恍如隔世、无限满足。
嘉岚亦食指大动,尤其是顾昭做的那条清蒸鲈鱼,十分鲜美,她连夹数块,几乎大半条都进了她肚子里。
“顾先生也在饭店帮过厨?”嘉岚笑问。
顾昭夹起一块鱼肉,慢条斯理地将上面的刺剔干净,放到她碗里,才道:“怎么这么问?”
嘉岚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了那块鱼肉,囫囵道:“这鱼做的真好,比松鹤楼的都鲜。哪个老师傅教你的?”
顾昭也一点不谦虚:“松鹤楼就一道松鼠鳜鱼还不错,别的鱼都不行。”又将一块剔好的鱼肉放进她碗里:“不用师傅教,我们松江老家,个个都会做鱼。”
嘉岚这才想起他和自己提过是松江人,于是顺着话头又问起他老家的事。
顾昭低头道:“家里没人了,不然我也不会出来寻事做……”口气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没什么波澜。
嘉岚忍不住问:“你叫顾九,是兄弟行九吗?其他兄弟,也都不在了?”
顾昭笑道:“其实原本是个久字,我老头子心大,希望什么都长长久久的……后来招工的人填错了,就成了现在的九……”
嘉岚沉默片刻,道:“长长久久,寓意倒是不错,就没想过改回来?”
顾昭笑道:“不改了,如今这世道有多少长久的事……洋人来了,当兵的来了,以前多少代才沧海桑田的事,短短几年都完成了……再过两年,说不定还要打仗,谁知道呢……名字太好了不易养活,我说不定得谢谢这个贱名,才让我多少次死里逃生。”
他说到“死里逃生”口气也是轻描淡写的,嘉岚想到他满身的伤,眼底不禁微微一动。
有什么是能长久的,在如今这个世道。他说的不错,这一两年各地军阀混战,迟早这战火也得烧到上海来。
“真要也打起仗来了,你怎么做?”
顾昭轻笑:“我能做什么,还不是做生意、赚钱、谋发财,来一个土地公,我烧一炷香。”
那她自己呢?
嘉岚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顾昭见她神色寥落,立刻转了个话题,道:“别老说我,也说说你,你在国外过得好吗?”
“还过得去。”嘉岚随口道,忽然想起他书房中摆着的那个小像,忍不住问:“那个牧鹅女雕像,你哪里来的?”
顾昭拿筷子剔了剔跟前盘中的鱼肉,笑道:“朋友送的。”顿了一顿,又生怕她不信似的补了一句:“一个德国人”。
后来两人又聊了一些在国外的见闻,泰半是顾昭在听,嘉岚在说。她说着说着觉得口渴,要起身倒水,顾昭却推过来一个杯子,她想都未想,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其实是杯茶,不知是什么时候泡的,温度恰到好处。
不由问:“你什么时候泡的?你怎么知道我茶叶放在哪里?”算上昨天破门而入这也才是他第二次来自己家,而他从进来到现在也没什么翻翻找找的出格举动。
顾昭低头也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上菜前备好了,你刚才手舞足蹈给我比划国外狂欢节时添得水,你正说到兴头上,大概没留心。至于茶叶,好找的很……我看你经常喝茶,茶叶定然摆在趁手的位置。厨房有点潮,应该是在客厅。你怕麻烦,茶壶在这,茶叶必不会远……这么一圈下来,有可能的地方就只有这个柜子……”他伸手指指餐桌侧边的一个悬柜,不紧不慢道,见她杯中水空了,又为她添了一点。
嘉岚端过杯子。茶水透过瓷杯的温度递过来,她手心暖暖的,心里也覆上一层温度。
两人又说了一些话,忽聊到白日船厂的事上。嘉岚将白天顾昭没来之前的情况简略叙述了一下,说到她将钱老三带去办公室时,顾昭忽问:“你怎么知道这个钱老三是同伙,而不是单纯的好出头?”
嘉岚笑道:“因为郑虎的死——赵祥要闹事,弄死一个陈志就可以了,没必要再拉着一个老厂工垫背。”她扬了扬唇,一脸自信:“郑虎是被人一锤子敲在要害死的,精准狠辣,一定不是误杀,也就是说,有人想趁乱要他的命——郑虎是个老好人,平时连重话都没怎么跟人说过,唯一的毛病,就是喜欢赌点钱,要说和他结梁子,也就是常赌钱的几个人……他们大喊大叫的时候,我在心里将常和他赌钱的那几个人一一筛了个遍,忽然想起来前两天路过厂房的时候听到郑虎向身边人吹嘘赢了钱老三一大笔钱,钱老三这一两年的工都是为他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