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卡其色的休闲夹克,运动鞋,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松弛。似十几岁的少年。
十几岁的少年会怎样。嘉岚想起她当年在震旦的那些同学们,会将桌子捶的咚咚地针砭时弊,说起时局痛心疾首,然而一腔慷慨陈词下来,也不过是为了向人宣扬他们读过的那几本书。
顾昭却不是这个样子。
他似乎有很多张面孔,当初在汉口路上命令裴子义开枪杀人时是一张,来龙华监狱逼迫她时是另一张,与她插科打诨时又是一张,嘉岚觉得自己很难看透他。
嘉兴嘉岚来过数次,白墙黑瓦,乌蓬流水。明明水流不息,和上海比起来,却仿佛是个静止的地方。
小时候外婆牵着她手自那桥上走过,桥边蹲着卖菱角的老太。那是嘉岚第一次看到没有剥壳的菱角,往常都是家中下人剥好的。
她嚷着要吃,外婆就给她买了几个。外婆嫁给外公之前是翰林家的小姐,更不会剥这些东西,于是丢给她,让她自己鼓捣。
嘉岚一边走一边就拿她那胖胖的小手剥着菱角。走了小半里路才半咬半抠地剥出来一颗,心满意足地丢入口中。只觉得比以往任何东西都好吃。
外婆再回头看她时,她两只小手已被菱角皮染地灰突突的。粉白的指甲缝里也尽是斑斑的黑迹。
忍不住轻轻拍了她一下,说“像什么样子。”将她手里的菱角拿过来,掏出个手绢包着,替她继续这个艰难的任务。
一条昂贵的真丝手绢,被她剥菱角剥的不成样子。
这就是外婆和父亲的区别,外婆会嘴上说着她不成样子,但说时宠溺居多,应对的法子也不是疾言厉色,而是想法子为她避免,甚至不惜自己代劳。
那石板桥还是旧时样子。甚至卖菱角的亦还在,挎着个竹篮,粗布衣裳,不知是否换了个面孔,远看过去是没有差别的。
桥后面有人在洗衣裳。蓝印花布自水里捞起来,两手一抖,日光下甩开一片五光十色。
那五光十色中盛着街边小馆中悠闲吃着茶的男人、河另一边洗着菜的女人,还巷首弄尾嬉笑着跑来跑去的孩童。
嘉岚觉得自己的心也似那蓝印花布一样,自河水中捞起来,在石头上翻来覆去捶打一番,再浸入水中荡几个来回,拎起来,拧开。
一下子就清爽了。
心情刹那大好。下意识扯了扯顾昭的衣袖,以一种自己都未觉察到的口气道:“我想吃菱角。”
这口气隐约一丝撒娇意味,顾昭怔了一怔,连忙道:“你等着,我去买!”语声轻快,似有难以抑制的雀跃。
嘉岚才想说“一起过去”,他已大步小跑了出去,到了桥头,仗着一双大长腿,三两步跨上台阶。
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兴冲冲,边跑唇畔边不自觉溢出一点笑,似好容易得了心仪礼物的孩子。
嘉岚站在桥下,远远看着他浸在日光下的身影,忽觉一阵恍惚。
恍惚间顾昭已经跑了回来,捧着满满一袋子、足够少说吃上一周的菱角。
嘉岚笑了笑,也不和他客气,不待他劝,就伸出手去。手还没碰到纸袋边缘,就被他轻轻一拍打落,伴着一声低笑:“脏的很,剥的手灰突突的,又容易扎着。我来吧。”不由分说将纸袋塞入她怀中,又顺手捡出一颗,剥了起来。
修长有力的手指将菱角的两个角轻轻一掰,露出里面白白的肉来,再穿花似地剔除那壳多余的部分,只余一个角方便捏着。“来,吃吧。”
不知有心无心,未等她接,已径自将那菱角递到了她唇边。
嘉岚怀抱着那个巨大的纸袋,原准备腾出一只手去接那菱角。
顾昭却仿佛看出了她的意图,极自然、极坦荡地道:“别麻烦了,我好容易买的,别弄撒了。”
嘉岚看不出一点他“好容易”的样子。
正待不理会,他又将手往前递了递,离她的唇只有至多一厘米的距离。“都递到你嘴边了,别不给面子,啊,张口——”
嘉岚竟鬼使神差地真张了口。
菱角的清香刹那在唇齿间炸开。
回过神来,目光撞进他盛着潋滟日光的笑中,那笑缓缓地、一点一点自眼角展开,似流水灌过阡陌一般,徐徐从他眼角的细小纹路中淌出来。
嘉岚忽觉时光慢了下来。
脑中不知怎的,霍然跳出当初在龙华监狱的情形,他当时就是捧着一袋栗子,道:“难不成是想让我喂?”
嘉岚不自觉低下头,假装在品味口中的菱角。刘海儿垂下来,掩住她眼底的情绪。
天气仿佛越来越热了。
作者有话要说:推一下预收《不负黑月光》,接下来开~
第31章 Chapter 31
两人在街边逛了一会,寻了个小馆吃过午饭。顾昭兴致勃勃说要去划船,嘉岚便随他带着去了南湖。
天气正好,艳阳高照。虽有些暑气,但湖面上清风拂来,让人觉得十分舒爽。
他们雇了艘乌篷船,船夫却被顾昭赶了下去。他笑着将袖子捋到手肘,一脸跃跃欲试:“我来划吧。”
嘉岚狐疑地看着他,杵在湖边好半晌没有湖心动,不敢上船。
顾昭索性拉了她一把:“上来呀,我还能把你卖了不成。”
她倒是不担心他会将自己卖了。可是这湖这么大,顾昭这架势也不知会不会划船,万一在湖心翻了船……
顾昭一看便是个喜欢刺激的人。她虽然自诩亦是,但从不冒这种无谓的风险。
于是被他抓住的胳膊反往回抽了抽,脚下亦往后退了一步。
顾昭回身看她,笑道:“放心吧,我现下也是有几个身家的人了,不会平白找死,更不会拖着你寻死。”见她脸上警惕未退,又补了一句:“我非但会划船,还会游泳。你真落了水,我保证不待让你呛一口就能将你救上来。”
嘉岚仍是狐疑。
顾昭无奈摊手,微带苦笑:“小时候在松江乡下,我们那么大的孩子都得帮着划船打鱼。”
嘉岚微微一怔。如今一身雅贵从容的顾昭总让她不觉间忘记,他其实是贫寒出身。
“怎么,信不信我?”顾昭长袖善舞之极,老于攻心之术,见她愣怔,立刻趁热打铁,将了一军。他眉头微扬,半挑衅半受伤,嘉岚一时从他脸上看到了千般情绪。
这千般情绪都让她难以拒绝。
低头咬了咬唇,终走到下船之处,一只脚踏上船板,身子微微一晃。顾昭眼疾手快,忙伸过只手来扶住她:“小心!”让她搭着自己,上了船。
顾昭紧随她上船。待她坐稳,指起那竹篙往水中一点,那船轻巧划离岸边,身后拖着一条鱼尾似的水纹,竟有几分写意之态。
嘉岚这才始相信他是真的会划船。
他执篙立于船头,身材显得格外颀长。午后的日头投在他身上,他微微眯起眼,衬着一身休闲装束,明明在一下一下、有节律地划着船,却予人一种说不出的闲懒之感。闲懒之中还有几分魏晋式的潇洒。
嘉岚手搭着遮阳帽,看了他一眼,在出神之前收回眸光,垂向舟畔划拉一下被划开、又划拉一下聚合的水。
人和人总是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就和这水一样。
顾昭见她垂眸,眼底晦暗莫辩,忽然笑道:“小姐要去哪?我渡渡小姐……”
渡她?
是啊,不管本身出于何种目的,顾昭最近的行为都算是渡了她一程。若不是他,她不会去船厂工作;若不是他,她此刻还在上海,对着整条街喧闹的鞭炮锣鼓声,不知如何自处……
嘉岚默了默,仰面迎着他,展开一个笑:“船家要渡我,怎么渡?我身无分文,还渡吗?”
顾昭摇竹篙的手不停,唇畔笑意更深:“我渡小姐,亦是渡自己,怎还能要钱。再者……”略顿一顿,继续道:“小姐美貌,令人赏心悦目,小姐都不说要收费,我不过出点力气,哪还敢反跟小姐讨钱?”
嘉岚笑道:“你怎知我不收费?”
“哦?小姐竟要收费?”顾昭故作讶异,扬眉笑问:“小姐打算怎么收?”
“我不懂行情,你们电影公司的明星出场费多少?我比不得她们漂亮,就收她们一半吧……”嘉岚顺口胡扯道。
顾昭却道:“小姐太过妄自菲薄了。小姐美貌,怎能和电影公司的庸脂俗粉比,要比,也是比褒姒那样倾国倾城的大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