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沙福德。”嘉岚道：“你顾昭不是乐善好施的人，威胁这种事，有一就有二，熟能生巧。”
顾昭一笑：“你越来越了解我了。”顿一顿，道：“不过我做生意，从来不赶尽杀绝，我自掏腰包，补上一半亏空。”
嘉岚道：“这我不管。”
“我知道。”顾昭道：“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嘉岚也不跟他客气，单刀直入道：“你找沙福德，让他把那些德国工程师给我留下来。没有他们，这船厂也办不下去。”
“嗯，这你放心。”顾昭道：“我既有了办船厂的打算，这一步我早有准备。在联系沙福德之前，我已私底下和那几个工程师吃过了饭。不过……你的要求肯定不是这个，想让我做什么，直接说吧，不用支支吾吾试探。”
嘉岚倒也不是成心想试探，只是她毕竟才毕业不久，其实没经历过多少生意上的事，以前所见过的猪跑，皆是在父兄的药铺。旧式的生意场上，见面总讲究先来回打几个太极。
见他如此说，省了那些虚与委蛇，道：“我想在船厂办一个技师学校，培养我们自己的工程师……你说想造出自己的船，如果图纸都是洋人画的，日后洋人一撤走，我们还是没办法造出船来。”
顾昭见她如此说，挑一挑眉，惊讶之余一点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原本让她提条件，是让她提私人相关的。只是他怎么忘了，她素来金钱欲不高，别的欲更是少的可怜。
须臾，他点一点头：“好。”顿一顿，又问：“你准备怎么办？招什么样的人，多大年纪，有想法吗？要真正经八百地办成一所学校，和那些大学抢人，可不太容易。”
“不用。”嘉岚摇头道：“不用特意从外面招，就招工厂的工人。他们有一定的实际操作经验，结合理论，就算成不了工程师，日后干起活来，也更有的放矢。若是年纪小的，就从基础抓起，若是嫌自己办起来太麻烦，就和附近的夜校商量下，索性送去夜校。虽然多花点钱，但只要三五年下来，你这厂子早晚比别的效率高！”
“招工厂的工人”几字一出，顾昭不由怔了一怔。
一张少女的脸不由从记忆深处挣脱出来，那少女微侧着头，细瓷一般的下巴就在眼前，清脆的声音似风铃飘荡：“你叫什么？顾九吗？这两个字这么写……”
“……顾昭？”嘉岚见顾昭仿佛出着神，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
顾昭立刻醒过神来，对着这张和记忆中没多少差别、只是更为消瘦的脸，点了点头：“那若是我费工夫培训了他们，到最后他们却被别的厂子挖走了，怎么办？”
“这个自然是值得考虑的一点。”嘉岚道：“进学堂之前就要签合同，学时满了必须在船厂工作五年，否则要支付高额违约金。”提出这个想法时嘉岚显然已经做好了充分的考虑，她一一化解顾昭的顾虑，越说越兴奋，眼底绽出光芒，饶是在白天，亦灿若星辰。
顾昭望着这样精神饱满、意气风发的她，只觉那被微风拂起的短碎发，如墨杜莎的蛇发一般，有摄人的力量。不觉怔了一怔。
她说到兴处，下意识转过脸。他不知怎的，与那眸光还没触上，倒本能先垂下了眼，一时像个十几岁懵懂的少年。
或是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太过笨拙，他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清清嗓子，拿出平时的老气横秋做派：“就这么办。具体怎么做，你再和我律师商量商量……别的要求呢？”
“纵火案被抓的那些工人……”嘉岚想了想，徐徐道：“你准备怎么办？”
这一点倒是在顾昭的意料之中，他笑道：“放心，这一点有人比你惦记的勤快，邹余庆早就和我提了，巡捕房我已提前打好了招呼，关个几日就放出来，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嘉岚道：“放出来之后呢？他们是拉来背锅的，锅没背成，被平白放了，护军的人和十六铺码头的主子能答应？”
顾昭笑道：“那你的意思呢？我要送佛送到西？”
嘉岚道：“有何不可？就让他们来船厂打工，几块大洋的事，你不舍得么？”
顾昭道：“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啊……”到底是没直接往她的好心上泼冷水：“以后你自己看吧！”
“……这一点也依你。”
“嗯。”嘉岚垂首，须臾，终于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我答应来瑞隆船厂工作。”
“这就答应了？”顾昭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就这两个要求？人家提要求都三个三个地提，约法都说是三章，怎么着，不再寻一个凑成个三？”
嘉岚被他这玩笑的口气逗地笑了一笑：“又不是给小费，还讲究抹零凑整么？”顿一顿，又道：“要求当然是多多益善，你顾先生要愿意，我每天三个三个地来提。”
顾昭笑了笑：“多加一个是客气。每天三个三个地提，你当我冤大头吗？那我真成周幽王了……”说时倒半分觉得她得寸进尺的不悦都没有，反而看起来还十分受用。
她若是这时候当真撒个娇，他难保不会什么都答应。
她却不是会撒娇的人，揽起自己可见的利益，点到即止地一笑：“你都说了要客气，那我不要倒显得不识抬举了。只是我现下还没想好要提什么要求，这样，不如你给我个许诺，等我想起来时再跟你提。”
“空口许诺吗？”顾昭笑笑：“沈小姐，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种空头支票你也相信？”
嘉岚也笑笑，毫无诚意地奉承：“顾先生岂是一般男人，顾先生可是一诺千金。我要的不是空头支票，我要的是空白支票，签了字的空白支票。”不知为什么，越谈嘉岚心情越好，只是这般客套地笑着便神采飞扬。
顾昭看着她的笑，二话未说，举重若轻地吐出一个“好”字。
嘉岚这要求其实有些过分，与顾昭那玩笑式的每日三个三个的要求之过分程度其实不遑多让。说时还带了一丝挑衅的意味，原本就是等着他拒绝的。
他一个始料未及的“好”字，反让她怔了一怔。
顾昭见她怔忡，问：“沈小姐怎么了？”这样半真半假地开起玩笑来，他又叫回了她“沈小姐”，她亦叫回了他“顾先生”，然而那口气却是全然不同的。
嘉岚被他问的反应过来，还有些惘然，然而很快却是拿一个浮华的笑盖住了这惘然，道：“顾先生答应的这么干脆，就不怕我回头要你命？”
“要我的命？”顾昭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低低地从喉咙里笑出声，然短暂的一顿之后，却抬手指了指肩头的伤口：“前两天不是要过了吗？”
第22章 Chapter 22
顾昭话一出，嘉岚顿时有些赧然，垂下了眼。
良久，忽然想到什么，才猝然一抬眼：“哦对了……”
顾昭含笑听着她的“哦对了”，想见见她怎么笨拙地转过这个话题，却见她将跟前的木匣子往他手边一杵：“这个给你。”这才想起来她是有备而来的。
愣了一愣，良久，才接下那木匣，看都未看，淡淡道：“华亚银行的股票是吗？哦，知道了。”
该谈的事情谈完，嘉岚又坐了一会，替他倒好水，拿来这两日的报纸，才出去。
顾昭是直到此时才看到他受伤第二天登在申报上的照片，照片上他正翻身搂住嘉岚，他在上，她在下，两人贴的很近，姿势很亲昵。
照片只拍到了两人的侧影，影影绰绰中只有两张白皙的脸，有点过年时贴窗户上那一对福娃剪纸的感觉。
盯着那张照片许久，顾昭笑了笑，从抽屉中掏出把剪刀，将那一张几乎占了半个版面的照片剪下来，夹进自己枕头边经常在看的一本书中。
做好这一切，他心情大好，然而却在低头看到那木匣的瞬间，脸色又不觉沉了下来。
他连开都懒得开，就将那木匣往床头一撂，自语着嘀咕：“我要这一堆破纸做什么！”像苏云仙说的，擦脸都嫌粗糙。华亚银行的股票眼下的确在高位，但他顾昭缺这两个钱吗？
真话说了她反而不信，非要现编出一个理由，骗她送来这么个他看了就烦躁的东西。
这一沓股票，相当于她和梁淞铭的定情信物，他怎么不知道！
这么一想，他倒是有些羡慕周幽王来。他周幽王至少能堂而皇之的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