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季言庭与梁淞铭还有些牵连,两人都是庚子赔款的留学生,只是后来梁淞铭转去了德国,和冯海恩学起了经济。
那天她两去的实在是心一点都不诚,连书都忘了带。余小婉在亭子里左右扯着裙子问他今日这打扮怎么样,又让她帮忙打理头发,打理到最后,眼看时间来不及,抓起布包就跑,装模作样做满了笔记的那本书却留在了凉亭中。
乃至季言庭在讲台上面侃侃谈着《霸术》,他们两就和对牛弹琴的那只牛一样,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对着那满面的板书,连打盹都不知从何打起,显得无知而虔诚。
其实那时她们还只是中学生,就算是带着书,《霸术》这种艰涩的政治学讲座仍会听得云里雾里。余小婉那本书上的问题,皆是她在震旦上大学的兄长代为的。为此,她贡献了足足一个月的零用,然而却付诸东流了。
本来就是充数的滥竽,嘉岚并未太把自己当回事,只是出于尊重还肯支着耳朵去听,没有交头接耳、左顾右盼。余小婉却不同,亦不知她哪来的戏剧天赋,也不管听懂没听懂,竟对着那侃侃而谈的季言庭煞有其事的频频点头,只是好几次点头的地方,嘉岚都觉得匪夷所思。
这匪夷所思终于发挥了效果。在余小婉双手捧脸满目星光地对着季言庭提的问题点头时,嘉岚忍不住在底下拉了拉她的衣袖。
然而,到底还是拉晚了一步。
季言庭与她目光相接,手指毫不意外地指向了她:“这位同学似乎对这个问题颇有见解,那么请这位同学来给我们谈谈看法吧。”
顿时,全讲堂的目光都向二人投过来,嘉岚在身侧痛苦扶额,余小婉在片刻的怔忪之后,懵懵懂懂地站了起来。
“老师你说什么?”
这一回愣怔的变成了季言庭。
为了避免尴尬,季言庭又朗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嘉岚从余小婉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来,她连问题都没有听懂。
好在她品性还算端正,也没有在此等艰涩的政治学问题下胡诌的本事。于是沉默了一会,在满堂的期待中,老老实实说出了几个字:“老师,我不知道。”
这一下,饶是颇有风度的季言庭脸色也有些不豫,冷冷道:“同学,我见你频频点头,还以为你有特别见解。既没有,可否告诉我你为何点头。”
嘉岚生怕耿直虎妞余小婉当着全讲堂的人老老实实地说出一句:“因为老师你长得好看。”
倏地一下站起来,连忙道:“老师,您请见谅,她方才频频点头,是因为……嗝、嗝住了。”嘉岚挣扎了好半天,才硬着头皮从喉间挤出这几个字。
季言庭漂亮的眉毛当即一皱,狐疑地打量了余小婉一眼:“真嗝住了?我看他不知道几个字说的还挺正常的。”
嘉岚在座下死死掐了余小婉一下,连忙堆笑道:“时好时坏,时好…时坏……”
这一回余小婉总算会意,在嘉岚的辣手下,当着满讲堂的人,响天动地的“嗝”了一声。果然一嗝一点头,像个装了弹簧的木偶娃娃。
全场哄堂大笑。
嘉岚恨不得将头埋进面前的桌子里。
季言庭总算不愿自己一场严肃的学术讲座淹没在一片莫名其妙的笑声里,看了一眼余小婉,道:“这位同学要是不舒服,就出去看看吧。我们继续……”
嘉岚正想拉着她出去,却没想到这虎妞非常不识时务地来了一句:“不,老师,我要坚持!”
全场又是一片笑声。
讲座结束之后,嘉岚要拖着余小婉溜之大吉,没想到这妞虎劲上来,死活不肯,硬是说要给季言庭道个歉。
嘉岚无可奈何,怕她再生事端,只好陪着她。
两人坐在讲堂外的长椅等季言庭,学生们纷纷从他们面前过去,几乎每一个过去的学生目光都会有意无意落在她们身上。
嘉岚尽可能地缩着肩,将头埋在胸前,不让人看清自己的脸。余小婉却像个烈士,昂首挺胸,丝毫不愧不怯,碰着有目光与她对上的,她还咧嘴和人笑上一笑。
也不知这城墙厚的脸皮和莫名其妙的开朗是哪里来的。
圣约翰女学生居多。季言庭长的俊秀,有不少女学生是抱着和余小婉一样的旖旎心思来的。讲座结束之后,一群学生叽叽喳喳围着他问问题。
两人直等到太阳快落山才等到季言庭和一个与他差不多大年纪的男的走出来。
嘉岚因为惭愧,全程只垂着头缩在余小婉身后;而余小婉,眼里从始至终只有季言庭一个人。
季言庭看到两人,怔了一怔,旋即很客气地问:“你们怎么还没回去?”
余小婉绞着双手,低垂眉眼,在他面前嗫嚅半天,才说出一句:“老师,对不起,我搅了你的讲座,我不是故意的。”那一刻,嘉岚忍不住怀疑,余小婉私下里去什么戏班子进修过。
季言庭淡淡一笑,道:“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没你,大家也不会那么开心。”
谁知余小婉立刻打蛇随棍,眼放精光,来了句:“真的吗?”
嘉岚清晰地看到,季言庭愣了一愣。半天接不上话来。
好在余小婉还知道见好就收,看到季言庭几乎心梗的神色,立刻垂下眼,又乖乖巧巧认起了错:“老师,其实我刚才不是打嗝……”
“我知道。”季言庭好容易从心梗的状态中出来,温润一笑,道:“看你们样子…还是中学生吧,中学生听《霸术》的确艰涩了点,但你们肯来听这个讲座就已经很不错了……我这学期会开一节政治学基础理论的课,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过来旁听。”
嘉岚知道这是为人师表的客套,本也想说两句客套话敷衍过去。没想到身侧的余小婉清脆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啊!”
嘉岚只觉眼前一黑。
明白从此季言庭想甩掉余小婉这条蛇,是没那么容易了。
直到后来季言庭和余小婉结婚,嘉岚仍觉得很恍惚。而当时她已与梁淞铭相识,梁淞铭说,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季言庭回国初次开讲座,作为好友的他义不容辞地过去捧场。
他说他就坐在右后方的位置,只能看到她垂在耳后的两条乌黑的辫子,和辫子旁纤白如出水芦笋的后脖颈。
他说余小婉被叫起来的那一刻,她恨不得把自己缩成无形,却在下一刻,霍然起立,艰难地为她解围,扯了一个荒诞、细思起来却又有几分合理的谎。
他说她那一刻想,这女孩可真聪明。
再后来他随季言庭走出教室,她又恢复了那副瑟缩的样子。
他当时想,这女孩聪明是聪明,就是有点胆小。
而第二次再见时,他方意识到自己最初的看法是多么的武断和可笑。
她胆小?那天下大概再无胆大的女孩。
后来提及此事,梁淞铭还不无怨气地说,“我盯了你那么久,你那时却一眼也没落在我身上。”
那之后余小婉再回他们家寻《霸术》那本书,搁在凉亭石桌上的书却没了踪迹,问家中下人,也都说从未见过。
从来见过偷金偷银甚至偷锅偷碗的,鲜少见过还有人偷书。
余小婉忍不住打趣,你们家下人可真有水平。
她曾不无骄傲地拉着季言庭介绍:“这是我花一个月零钱买来的丈夫!”然而季言庭却无缘得见自己妻子花一个月零钱买来的、只为与自己搭上话的笔记。
第17章 Chapter 17
想起旧事,嘉岚不觉有些惘惘。几年前的季言庭儒雅中还有些青涩,举手投足尽是一派书生气度。
在官场浸淫短短数年,如今已是进退有度,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就是再出现十个余小婉,大抵也不会出现当日那心梗般的神色。
季言庭来年春就要北上履外交次长的职,余小婉定然也会跟过去。季言舒此际闹出这档子事,想必乃兄不会坐视,肯定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够放心,大抵也会被他哥拎去北平。
嘉岚在沪上朋友已剩不多,此时又少两个。当日嘉岚回国,余小婉他们一起到码头来接她,还敦促着问:“你们两什么时候结婚?”
眼下没的敦促了。
嘉岚轻叹口气,走回到床边。
顾昭方才和她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我见你回国之后工作还未定下来,有没有想过,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