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当真一副要给她说书的样子。
嘉岚连忙打断他:“那你后来怎么又不在那干了?”
顾昭眸光微微一黯,神色变得茫远。在这茫远之后,嘉岚隐约看到一丝伤痛,想止住他,却见他垂下眸子,声音微哑,徐徐说了句:“他死了。”
“那个老板,后来死了。”
“因为给码头的工人印宣传的小册子,被人杀了。”
嘉岚整个人怔住,猝然抬首间与他双眸对接,看进他眼底。那里面一片茫茫大雾,看不清来路,亦看不清归途。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顾昭见她这模样,却笑了笑:“没什么。上海滩哪天不得死许多人。你见不到而已。”
“后来呢?”嘉岚问。
“后来啊……”顾昭唇畔仍带着笑,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丝漫不经心:“我提着刀去找那些混账报仇。杀了几个,但没有杀全,被人捅了十几刀,躺在血泊里,一路爬一路爬,爬出了十六铺码头的范围,被我师父捡了回去,入了红帮。”
“再后来,你大概猜得到了。打打杀杀,刀尖舔血了几年,走到了今天的位置。”顾昭说。
纵是提起从血泊中爬出来的时候,他口气都是平平淡淡的。唯独在说到书局老板死了的时候,眼神中才透出一点茫远。
“好了。不说了。提我这些旧事做什么。”顾昭轻笑一声,道:“我杀了不少人,手上沾了许多冤魂,听多了这种事,小心你晚上会做噩梦。”
提到“做噩梦”几个字,嘉岚忽然想起什么,问:“那天晚上你让人往护军监狱送了张床,床上枕头下那本《浮士德》,是你放的?”
顾昭笑道:“怎么,不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有睡前看书的习惯?”
“……打听…来的……”顾昭快速觑她一眼,轻飘飘道,语气似断似续。又是一笑:“这还不容易吗?和你的朋友、家人乃至寓所的下人打听一下,又不是什么难事……要想请你帮忙,总得知道你的喜好。”
“但你其实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帮忙。”嘉岚沉默了一会,终于道。
顾昭挑了挑眉,没有接话,静等她继续说下去。
嘉岚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我来时,听到你在和沙福德打电话。瑞隆船厂的事似乎解决了。”
“对啊,还得多亏你。”
“你不必这般假恭维我,亦不必瞒我。”嘉岚道:“沙福德为人小心,未真见到汇丰银行的汇兑凭证,仅凭你一句诈,是不会在电话中轻易松口的。你昨日原本说,沙福德约你在小阳春见面……这才像他的行事风格。然而你今日伤重,没办法去小阳春。以沙福德的性格,只会和你改约,不会轻易松口,更不会任由你那样拿着…我的事教训他。”
“哦?”
“沙福德肯松口,是因为你有更厉害的把柄威胁他。那把柄,是邹余庆给你的。”
“你是猜的,还是知道?”顾昭问。
“实话说,猜的。”嘉岚已不像之前那般防备他,有一说一道。
顾昭眼底欣赏更甚,却不再多话,良久,轻轻点了点头:“你没猜错。”
“所以你说为了讨好我,是在撒谎。你应该讨好的,是邹余庆。”嘉岚道:“而这么一来,你在我身上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显得有点多余……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昭望着她。她睫帘微动,垂在白皙的脸上,扫出一片蝶翼般的阴影。脊背挺的笔直,消瘦的肩被旗袍勾出姣好的线条。双手交叠,垂在腿上,顾昭注意到,那双手,上下摩擦了几次。
他知道,她只有在困惑的时候才会有这般姿态,上下手相搓,是有点焦虑的体现。
她脑中素来清明,唯有遇到难解之事,才会有短暂的焦虑。
这是多么明显的答案。
聪慧如她,却解不出来。
顾昭轻哂一声:“我这人做事向来喜欢做两手准备。邹余庆那手准备在硬,你这手准备在软。如果不是昨天晚上的刺杀,我不会动这招硬手……这张牌,我原本打算再留一留。你想必也猜到了,昨天晚上后来的刺杀,是沙福德干的,针对的是你和梁淞铭。沙福德知道我抓了你,猜测你身在囹圄,不可能一次性将所有的底牌和盘托出。杀了你和梁淞铭,很多东西,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低头见她上下手又摩擦了一次,忍不住补了一句:“能逼得沙福德动了杀心,可见你并不像你自己说的那般无用。”
嘉岚垂首默了一会,霍然抬起头:“那瑞隆船厂的事已了,你应该放了我,不是吗?”
顾昭微怔了怔,从喉咙里笑出声来:“我没说不放你啊……不过……”转眸见那纱帘后隐约一片墨黑,补了句:“我这又不是盘丝洞。今天天色晚了,你怎么着住一夜,明天再回去。”
见她眸中星光点点,睫帘又轻轻扇了一扇,做作轻嘶一声,似是提醒她一般,道:“你我昨晚怎么着也算是经历过生死了……我没必要在这点小事上骗你。你要真想现在就回去,也成,我这就叫子义过来……”“过于艰难”地直起身,欲坐起来拉那他原本一抬手就能够得着的电铃。
更何况,叫什么裴子义。裴子义早被他差出去办事了,根本不在屋中。
嘉岚只好立刻起身按住他小臂:“算了,我今晚不走,明天再说。”天气有点热,他袖子已然撸起来,嘉岚的手就抓在他裸/露的手腕处。
他身上温度很高,她的手心却一片冰凉,冷热相交,两人俱是微微一怔。
嘉岚松开手。顾昭靠回垫子上,表情前所未有的乖顺安分。
许久,终是顾昭微哑着嗓子先开了口:“对了,你还没说呢,你喜欢那本书吗?我听说留德的学生都喜欢看,我也翻了翻……”顿了一顿,抬目一眼瞥到门上的钟。那钟是个古董,里面的机芯坏了,说是要换一个,顾昭却一直懒得换。时针停留在三字后一点,分针就停留在三字上,约莫下午三点一刻。
已经就这么停了数年,没有转过。
片刻的沉默之后,顾昭继续问:“如果你是浮士德,你会将灵魂抵押给梅菲斯托(魔鬼)吗?”
嘉岚没想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愣。她自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知从何回答。因而反应过来时,不答反问了一句:“你呢?你会吗?”
“我?”顾昭一笑:“我不用抵押,我就是梅菲斯托。”
第16章 Chapter 16
窗外禅声吱吱,到了晚上,反而更加热闹。嘉岚因为傍晚时已经睡过一觉,到了晚间,反而有些睡不着。
从书柜中拿了几本小说下来翻了翻,平素闲时看得津津有味的小说此刻反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世事变化,比小说精彩多了。
她住的房间开窗对着一个水榭,水榭上竟还像模像样地搭成了戏台。
顾昭日常都是一身西装,看着很西式做派,没想到骨子里,处处都是中式的影子。
以前她家中也有个戏台,老太太和她母亲都爱听戏,时常请戏班子进来。他们姐弟几个连着表兄妹也爱在家中串戏,她小时候就个子高挑,那时候把几个男孩子都比了下去。老太太总说她这俊秀模样,唱生角最好。
有一回真一大家子潦草串了个戏玩。她唱的就是柳梦梅。让她弟/弟嘉沛唱杜丽娘。
嘉沛还小,刚刚有了些男性意识,说什么也不干。到最后,还是让给家中送衣服的裁缝铺小学徒帮忙搭了一出。
那小学徒长的很是漂亮,眉清目秀的,杜丽娘的戏服一上身,漂亮的把阖宅女眷都比了下去。只是毕竟没学过戏,手势走步什么都不会。勉强搭了一出,嘉岚也没了兴致。
正好同学余小婉来找,说圣约翰新来了个政治学教授,在圣约翰的讲堂中讲马基雅维利的《霸术》,拉着她去听。她就脱了戏服,被连拉带拽去听了那个讲座。
其实她素来对政治学没什么兴趣。余小婉亦不是冲着那讲座去的,而是做讲座的人。
讲座的教授据说年纪很轻,庚子留学生,才留法回来,生的很好看,清清爽爽、意气风发,便是季言舒的兄长、如今做外交次长的季言庭。
季言庭只在圣约翰教了一年的书。那时候教《霸术》,现而今大概是在行《霸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