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着的眼睛迷离且茫然,视线模糊,只见母亲步步走近,衣衫未见沾湿,艳美脸容不见半分感情。
一道身影自母亲背后走出,来到她视线正前方。此人身形中等,黑布披身,头顶着连有覆面厚纱的尖顶帽,没露出些许面目。
骤雨眨眼间冷下来。陈悠然忽地全身剧震,挣扎着想要站起,四肢却全被“雨师囚龙符”紧缚着难以稍动。眼看着莫可名状的可怖身影止步不再行近,她心神略一放松,即被母亲近身卸掉下颚。
“说不出话来了吗?”母亲弯下身形,看进她爆发着无尽惊恐的双瞳。“唯独无力反抗恐惧之时,人方会垂首听命我后悔这些年间没带给你足够的恐惧……但这也不见得全是坏事,假如你不作反抗便嫁进桓家,我的计划就没法成事。”
“桓家目前业已自身难保,而岳麓三秀也将被与世家联合的天子视为眼中钉。新时代到来后,谁同时具备超凡修为和薄弱的家族势力,适合成为天下文教的新领航人?”
她的话声宛如玉片相碰。
“当然,我决不会像你般轻易暴露掌有骊珠的秘密。但当我真正能将这气运化为己物,即便这一百年间已逝的诸位地仙重返人世,也再没可能对我的理念妄加判断。”
“我的目标即将成就,我的野心也将变得高洁。可叹的是你,我的女儿,徒然得到了你不懂得运用的力量。”
比起剧痛,更令陈悠然难受的是无法开口的郁闷。苍蓝焰火自她瞳中燃起,牵动了她体内某种本该为咒术所封印的气息。本已被推开的门被暂时封上了,但门内气势汹涌激突,只候大门重开,便要闹起惊涛骇浪。
母亲自然不会静等着这发生。“你啊,自小就不懂得妥协。就算判断一直隐忍下去,也不会有甚么用处,可不总是会遇到被逼着埋头沙堆,得保朝夕平静于风雨的时候吗?”
“算了,早晚你也得学会。”她悄然伸出画符食指。“你会在我体内继续存活的。”
她似乎仍有临别的话要说,却被赤红闪光一瞬中断。傅轻歌御剑飞至,剑锋直刺如飞凤张翼,霎时间将身周雨点尽数震飞。气场之内,只余陈悠然及谢欢颜的一双手。
然而当这双手虚按到悠然面门,剑客不得不搁置一举断去敌方两臂的计划。
他甚至不敢于近处落地,覆面人影早已如风飘近,意图将其后路封锁,逼得轻歌止足数丈外,原本强盛莫敌的一剑穿刺也没了后续。
轻歌向陈悠然瞧了一眼。
“虽然形式上有所改变,但这的确是太阴丹书道律中的手法。”他说道。“要不是二姊多番暗示,我也没能注意到,你的法术源自于《黄庭》道藏。”
长剑尖光灼人。“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谢欢颜先是冷冷一盯光虹毕露的飞萤火,随即颠狂般大笑不休。
陈悠然惊讶地瞧着母亲脸上笑意渐渐转为愤怒,一种比起她的激愤更为沉重而深藏的情绪。
“连对神魂溃散前收进门下的最后一名弟子,他还是没打算透露更多。”她轻轻笑着。“这不正是今日死局的起因吗?每个人接触到的,也只是谢广寒的一小部份,从而衍生出了截然不同的见解。”
倏地间,她的瞳孔睁大至极限,青筋血丝于眼白处忽隐忽现,蕴含着无穷的,即将于瞬间爆发的强大能量。
她挥动着双臂,以加强论述的力度,表现简直与当日只施一张符,假装拦截剑仙下山的冷漠妇人判若两人。
“是的!所谓谢广寒的理想,不过就是以一己的愿望强行加诸到每个人身上的傲慢而已!谁需要他来评断?谁需要他来荫庇?即便是极恶得不为这世道所容之人,只要具备存活下去的力量,他们的渴望就是被认同的!”
“然而,他却否定了我对权势的渴求,擅自把我的自由划为低等。为了重新表明对我所行之事的认同,我的愿望必须以岳麓为后盾实现。”她斜目凝视着轻歌。“身为他徒儿的你,也是我的障碍啊。”
水珠自轻歌鬓边滴落,不知是汗是雨。对峙双方心神贯注,时刻留神着对方的破绽——
直到龙啸声初起瞬息,“龙吞瀑”势急起险将谢欢颜头颅吞没。
轻歌从难以言喻的震撼中反应过来,目光急射,却没见悠然手持木剑。
木剑犹在道上。前一剎暴起者,并非剑势。
陈悠然上身已幻化龙形。
首先映进剑客眼帘的,是亮丽如碧玉的蓝色鳞甲,源源不绝地自悠然仅存身躯上延展往外,人身被视为脆弱易损的皮肉,就此以不朽之姿现身于暴雨。
几乎同一时间,千钧一发间被覆面身影扯出龙首攻击范围的妇人便挥手作法,万千雨点如箭穿刺向蛟龙身躯。
然则龙首獠牙周边流苏般的触须只一晃动,半数雨箭便即散飞四野,无意间阻断了剑客奔前察看的道路。
另半数松针似锋锐的雨点破开风势,直取覆面人影,直接把重重布料下包裹的半身轰碎。
傅轻歌惊骇地看着本该血肉遍地的惨烈现场没见半分狼狈。雨水急速趋近一无所有的披风底下,散碎着打进覆面布下空洞洞的半副面孔里。
雨妖。
他终于明白,谢欢颜是怎样自二姊和宁神风的围攻下支撑过来的了。
但展露全力的蛟龙本体,神通更在它之上吗?
剑客奔到悠然原本站立的位置,但见漫天水气瞬间被空中高温扑散,为他留出雨帘重现前贴近蛟龙身边的空隙。
龙首澄蓝瞳孔往后打量着他,似乎仍保有些身为人类时的理智情感。
可那顷刻后就为兽性所取替。游龙长吟腾空,满身鳞甲凌虐长安大地,雨水、房舍、长街尽皆于骤起冲击中破落不剩。未待谢欢颜抬手画出新符,龙首早已彻底撞散雨妖,无视当头黑影,撞上那曾是她母亲的妇人身影。
一路俯冲至长安西城门。
☆、第七十一回
张幽兰感觉从未如此刻般糟糕。
通往城中各处的道路已经被封死了。曾被来时的两人视作赵王府守备的骑队,现下看来显然是桓玄安插城里的伏兵,以防与赵王一家的交易泡汤。
相比察觉被包围时方匆匆出逃的自己二人,对手显然谨慎得多。但在某种层面上看来,桓家却是肆意妄为,几乎全未想及后果。
龙虎山天师继承人望向守备府窗外云海。其下低浅空中,蛟龙已成形腾飞翻倾,近在咫尺的古城长街瞬间破碎成灰。
不知为何,他只为她感到惋惜。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东西会弄成现下这样子?”
他回过头来,时寒脸上全没了笑容。她甚少不对他笑,但瞧见此间情形,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骊珠失控反噬本体后,会将悠然扯进无意识状态,只是形态上的变化却超乎我最坏的打算。此地不可再留。”
“那么她呢?”时寒一瞥外头。“你打算不管她吗?”
张幽兰晓得当此关头,自己的应答至为关键。“神洲这两千年来,并不是没有出现过类近的事。悠然不会有事......人体所能动用的妖丹能量是有限的,大概两柱香后,她就会变回原状。”
“你是按从前天师府剿灭妖人的经验来看的?”
洛时寒眼里闪烁着甚少能在一个断腿女子身上目击的烈焰。她与别的女子确实是不一样的,纵然她本人不以为意,他爱着的她时刻表现出与疏冷外表不符的激情来。
只有激情,而非冷静能够成就传奇。
可张幽兰没想要她成为传奇。火树银花艳则艳矣,注定没法子长久,在这个变化太快的世界,无法教人记住的事物是没有意义的。
“轻歌在她身边,就算她变回人形,也没有人能伤害她。”
“极有可能潜藏城中的桓温,以及或许已攻进城内的谢青阳,客观意义上也已不能算是人。悠然面对的威胁太多,身边每多一分助力,她活下来的机会就多一分。”时寒回话里渐渐失却耐心。“这机会正逐渐下降。我说,我们现下就去寻她。\"
“请恕我无法认同。”
天工坊主以一种他极不愿面对的目光凝视着他。
“我没打算逼你为我的朋友冒险。”她慢慢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先离开这是非之地,事后总有见面之时。要不你想回龙虎山也成,反正我也能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