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以他的修为,很大机会是张天师本家的子弟。你觉得天师们会任由这般重要的门人在这开医馆吗?”
轻歌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他是偷跑出来的?”
“我不确定。”陈悠然苦笑道。“我从来没离开过老家这么远。外头的事,我全是听同窗们说的。”
她扯了扯被子,免得伏在床脚处的黑猫把它夺了去。
“我不会说我完全相信这人。但事到如今,我们也没太多选择。我的真气至今运行还不太顺畅,一旦碰上桓墨或袁净壶回来算账,我们定讨不了好去。”
“我更担心的是,桓玄随时会回到城中。他的碧玉杖吸纳了你的一部分龙气,大致能感应到你的方位。”傅轻歌面色一沉。“或许他已经回来了。”
“不比桓墨续回手臂的机会大。”陈悠然勉力一笑。“轻歌,我这一生中,大部份时间也花在防备这些人毁掉我的生活上。我了解他们,不比他们了解我少。”
“在我忍不住再次睡着前,我还有话要说。我们目前的敌人,自身的才具未必凌驾常人,却借着或合法,或卑污地累积而来的家族底蕴,把那时常极尽丑恶意志散播出去。因着背后底力雄厚,他们常常得逞。”
“立在我们眼前的他们,是桓家。但我说,凡有这底蕴的,也会像这般以自身的意志压逼他人。他们的名字是士族。”
“我们面对的困难,是一纸违反个人意愿,时刻抹杀将来的婚事。这困难自古就有,起因正是士族借着自行解读儒家,强行灌输给这世界的媒妁之言。它自命为礼教中的佼佼者,却是太平盛世的绊脚石。”
“它既带来苦难,自应被人们所厌憎,可却排除万难,承传千年而至今日。你明白这当中的缘故吗?”
傅轻歌眼神一黯。
“力量。”他说道。“那握在全无仁善之心的人手里,压逼人们的力量。”
陈悠然缓缓伸出手,半空中一握拳头。
“那就是那令牌。”陈悠然低声说道。“那就是那高冠、那军镇,那十万虎贲之士。他们自以为,世间该只容纳他们的光荣,全忽略了一拳打在墙上,拳头必然受到的反力。”
“既然一味掩藏并非良策,我下定决心,让我们合力消灭他。”她笑了。“让桓玄的下场提醒这个世界,一件事做得尽了,会有后果的。”
烛火仍在闪烁着。轻歌听完了她的话,笑意嫣然,宛如好女。
“果然,悠然才是最明白我心的人。”他握起她的手。“我说过,不会让你的恶梦成真。待你身子好了,我们就去反过来狩猎他。”
随即,傅轻歌站起身来,欲言又止。
陈悠然盯着他,眨了眨眼睛。
“我想看看这儿有没有关于张幽兰身份的线索。”他说道。“但是我怕……”
“我有这个就够了。”陈悠然嘻的一声笑,拍了拍床边木剑。“去吧,这院子多大的地方,真有甚么事,你会听见的。”
轻歌点头。“小心点。”
他步出房门。
剑客闭上门前,听见黑猫打了个呵欠,顿了一顿,随即快步离去。
黑袍身形无声溶入初夜。两人住的院子并未点起灯火,天地间的光芒,全来自医馆供寻常病人留宿的大院。正门在那大院外头。
但他们是经后门进来的。走过回廊时,他不忘顺眼一瞥。
那儿正闪着让他警惕的白光,使他瞇起眼眸,可随即,便见那不过是门上八卦片倒映出的光亮。
不对,这夜无星无月,哪来的白光?
傅轻歌瞳孔瞬间尖了起来,像白铜雀所戏称的,摆出猫儿整装待战的格局。
按剑同时,他把重量投向足尖。
这也是猫儿的品性,他却不觉得修行人借法于天地万物,有甚么可笑。
老爷爷曾教他,行走当静悄悄的,出剑也是。
至于江湖中人挂在嘴边的,对一个人应当如何使剑的限制,那决不是剑。剑就是心意,而心应当是自由的。
就像她所言。
他无声欺近后门。
至近处,一道白影蹓上墙头。
他定睛一看,是一头白猫约三尺长短,手足便捷,一双黄澄澄的灵性眸子盯视着他。
让他联想到了自己。
这情景之荒谬,几乎教他失笑。但他的目光仍紧跟着白猫,细察着牠似曾相识的一举一动。
直至他想起来,这是洛时寒的通灵兽。
一下子,一颗心灰冷起来。
古往今来,与一头浑身上下没半点稀奇之处的寻常动物缔结通灵契约者,十根指头数得完。
洛时寒做这事却是可理解的。她既已修为高绝,又决意法术器具这一条路上走到黑,多养一头通灵兽,徒然是累赘。
她说过,之所以让家猫成为通灵兽,理由无他,仅是为教猫儿短促生命延展些许而已。
洛家的长女,天工坊主的继承人与他,与悠然,都算得朋友,但她从来没有可以交心的人。
“为甚么,你……会在这儿?”他一时间不敢步近。“莫非你的主人已经……”
猫儿不晓得应话。小半会,牠没再瞧他,烟似地掠入院子草木丛中。
傅轻歌悄悄走近,这时候,一个人影从旁闪了出来,因着相距太近,到他感知到对方时,已无暇闪躲。
是张幽兰。他想必到过大院一趟,换上了新袍子,手里提着个盛载一个个小瓶的竹篮。
医者不忧不喜地凝视进他眼眸里,但看其目中神光湛然,竟要比那江陵将军还强上一筹。
傅轻歌脑海里一片空白,已在备战状态。
“我一直很敬重悬壶济世的医者。我们的道虽然创造进步,也带来伤痛。而你们,既补上那伤痛,同时也没停止过进步。”
“但一个大夫在江陵城开医馆,又插手江湖客生意,断不能没有桓家的允可。区别,只在你对他们仅是顺服,还是进一步,插手他们那些与救死扶伤全然相反的事件。”
“我不明白兄台的意思。”张幽兰无奈一笑。“你仍怕我会泄露你们的行踪吗?我若真这样做,外面的客人们,一个也不会再上门。”
他摊开双手。“至于那头猫……”
“即便牠的主人已死,也没可能随便被人驯化。既然牠能接受没有主人的新家,也就是说,你已改写了牠当初的契约。”
张幽兰眨了眨眼。“请说清楚点。”
“我的意思是,你,已取得了原主的通灵印咒,同时改写了它。”傅轻歌说道。“我不知道,到底他们有没有向你提及过我。但我不会放过伤害我朋友的人。”
他伸出一手。“你有解释吗?”
张幽兰不说话,双眼闪烁着异光。
傅轻歌没从中看出哪怕一丝罪恶,然而那不碍他出手。
只论皮相,桓玄在男子中美丽难言,可那与他该死的事实没半点矛盾。或许,眼前医者也是如此。
就在此时,张幽兰把视线投向天空。密云满布的天边,缓缓地现出了半边月。
在这寂静之间,一线月光便从那小得可怜的空隙中射往地面,落入花草丛中。它静静尾随着那闪出得轻快,溜走得慢悠的白影子,护送牠步入静室。
这房间与陈悠然所在暖房在同一院子里,只是门户隐密,寻常人很难留意到。
但那猫儿本身的光,早连带着映亮了身周的世界,四周环境在那双尖锐眼眸看来,也就无比熟悉。
牠落足轻柔,似怕惊醒床上睡着那人。然而当牠步近,无形的触感仍是碰到了她,使她睁开眼眸,冷冰冰的乱光扫视着周围。
望向白猫,她的目光软化了。
“六映花,快上来。”
白猫依言遁入被窝。她抱着牠,耳语轻柔,直至门被推开,张幽兰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烛台就放在他手边,但他没想点灯,只就着白猫毛皮映出的光,去看女子的面容。
“我看见她了。”他笑了一笑。“荆州第一美人,名下无虚。可惜他们没把你算作荆州人。”
女子却笑不出来。
“从前,我曾以为美貌是恩赐。可显然,至少对她而言,那伤害了她。”
“我想也不尽然。我为她把了脉,看出了一些玄机。似乎你早前向我提起过的传闻,不完全是瞎编的。她……确实不是寻常人的体质。”
女子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