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因缘?”他的眼眸倒映着光。“如果你想说的是……”
“难道你早就……”
对话被一阵意料未及的风终结了。它起源于两人谈话间越过的山丘底部,离此约三四里路程。
这座山占地甚广,但每一处的细微动静也透射在雾气的流向里。哪地生了异样,大雾便往它的反方向飘。
而雾又带动了风声。霎时间,陈悠然弄清楚了情形。
“宁神风?她想对你动手吗?”
“大概不是。”轻歌应道。“我大致想到她进山来的动机。在小屋中故意装作冲着我们而来,不过是临时起意的恶趣味。我也不相信,狼山派出的探子会特意打探你被逼婚的讯息。”
“就是亲近如小郭等几位同窗,怕也还没得知消息呢。”陈悠然同意。“我本疑心她与桓玄暗中勾结,代他前来抓我。”
轻歌却不以为然。
“她或许已堕落得教人心寒,但还没到听命于桓玄的地步。”他的手抚过飞萤火赤红色的剑柄。“宁神风也曾练过剑,而练剑的人……”
他蓦然收起话头,拉着陈悠然快步前行。
“话虽如此,这阵风带着让我不安的刺痛感。咱们快走吧。”
陈悠然敏锐地意识到,既然背后莫名掀起的风与暴力无关,那就定然造成了有形无形的窥探目光。
那是轻歌不愿宣之于口的,难以被证明的潜在感觉,如同二山主在一次谈话中提及的心流。
所幸周遭仍没有风。
轻歌翘起她手臂的姿势甚稳,似乎是怕她再度因着跟不上快速步行而扭到脚。他的眼神总是清澈如水,全没小说评书中渲染的心头荡漾。
朦胧间,她随着他一路奔行到崖边。这时轻歌才放开了她,露出小孩儿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笑容。
“那玩意跟脱我们啦。”他轻微喘着气。“真是可惜,我本该先看看它的真面目。”
“依你看来,那是甚么?”
“旧时代的残影。”傅轻歌牵着她站到崖边。
陈悠然放眼前方。一时之间,漫天大雾一扫而空。
九道石柱不规则地立在山崖下的荒野地里,在此看来约有十来丈高,顶端与一瞬间退散远处的雾海等高。
雾海之上,则是无穷无尽的阴霾。
它为陈悠然留出的空旷境地是有着限界的,不可越雷池一步。午后的光明被妥善保存在这细小空间之内,显得撑起苍穹的九柱庞大而必不可少。它们的力量,犹如古旧石质蕴藏的岁月般难以尽数。
陈悠然难以置信。“老爷爷留下的东西,就是指这个?”
“它是他遗产的第一重,最容易理解的一部份。”傅轻歌话里带着种奇特的悲哀。“我想,人们总是能从前人以为粗浅的事物中领悟些甚么。”
陈悠然被他的话打动了。她望向石柱。
柱上没有花纹,也没有文字,与她初时的猜想全不相符。过了一会,她忽然说道:“你想说的是传到我足下的振动?”
轻歌皱起眉头。“甚么意思。”
“地底下在颤动。”她说道。“而那颤动是从柱子周遭的地面上传来的。难道它们是刺进土里的地动探测仪吗?”
这一来,男孩更是讶异了。“你竟然联想到了这一步?”
陈悠然惊奇地瞧着他。“我猜对了?”
“或许……”轻歌看起来有点不安。“又或许不是。但毫无疑问,你的观察已深入遗物的第二层,甚至更多。然而这震动决不该在此地就感应到。”
陈悠然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说,这儿快要地动了吗?”
“不是啦。”轻歌叹了口气。“算了。我们先下去看一看。”
说罢,他携着她御剑而下。赤火划过雾霭,宛如星辰的残片从天边跌落。
来到地面后,陈悠然边想着划过长空时所见的九柱景象,自远而近,就像是……
龙?
她犹自想得入神,却听得轻歌抱怨着收剑入鞘。“这儿给人的感觉和从前又不同了。到底是谁,在这儿做了些甚么?”
他面色不快,只在与她对视一剎稍缓。“你感应到了脉动吗?”
剑客眉间的忧色更重了。
“这不对劲。”他说着,绕着柱子细察着动静。
陈悠然跟着他的脚步行走,突然叫出声来:“唉哟!”
轻歌立时回过头来。“甚么?”
“走着走着,我体内的真气忽地就跟着步伐运转啦。虽然它运行得还很微弱……”
她倏地间又惊又喜。
“是了,这就是你要我看的东西!这几条柱子指引的是真气的流向,演示着老爷爷留下的功法!”
她喜上眉梢,看向轻歌,只见对方并未露出她预期中的欣喜笑意。
一息间,她的笑容僵硬起来。
“是吧?”
“你确已看到了第一层。”
再开口时,轻歌话声沉重,眼里闪动着某些她看不透的甚么。
“为此我得恭喜你。但我忧心的是体现于更深层次的变动,一些我从没想明白的事物。”
“我所感觉到的脉动……”她张开了口。“那是不正常的吗?”
“我不会这样说。”轻歌说道。“但它应当是持续的,恒定的。除非,我们立足的土地已然出现了永久的变动。”
☆、第十六回
陈悠然确信田七曾在课上论及望地观气,遁气观脉的基础知识,而此等无关儒家修行法的阴阳学说,正是少有她会提起精神抄录的。
她从不相信,世上只有读书人们玄奇难测的修行方式,能够触得到天庭。
“我感觉到了地脉的流向。”她闭起眼睛。”不成规律的抖颤,必然来自脱离常规的地脉流动。它们在泥土下爬行,就像血管隐于肌肤下……”
接下来的细节,以她的感应能力就无法得知了。
她张开眼眸,只见傅轻歌一脸茫然地瞧着她。
“我听过类似的事。”他说道。”但你是怎样在没有地动仪的情形下感知到地脉的?就算换作是谢兄,也……”
话声中断。两人陷入沉默,直至陈悠然再也受不了不时浮现的藩蓠。
“每个人的功法都不同,就算我能感知地脉,也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事。”
这情急开口,把话说得更尴尬了。好在她本不打算在感知能力之事上纠缠,当下说道:”你担心一旦地动,老爷爷立下的柱子就会倒下来?”
傅轻歌没有答话,只是凝视着柱与柱间的空白。轻风溜进了雾群让出的小天地里,拂过陈悠然的后背,她却没为意,尽盯着男孩苍蓝色的眸子。
“柱子不是重点,从来也不是。”他的话声放得好轻,好轻。”这个地方在他心目中,也未见得举足轻重。”
“至于他真正珍视的事物,我恐怕它们在更早的时候就已倒塌。颓垣败瓦仍立于废墟,骄傲地俯视着白阶梯下的尘世,但无论多少阳光照耀在它们的身上,它们也没可能回到过去辉煌的年月里。”
陈悠然心底没来由地闪过了甚么的影子,面色变了变。”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如你所想。假如当初那贼道人所言非虚,你与我的连系注定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深。而我本人,亦抱持着真假难辨的记忆。”
男孩轻轻地笑了笑。
“即便撇开这些,你或许仍和书院里众人一样,认为我天赋异禀,得蒙山主亲传,受尽垂青厚待。只有我,是特别的。”
“但我自己清楚,我并不特别。”
“一个不识字的山里孩子,在血光和马蹄声中长大。如果不是一个老人跑到山里头来,不求回报地教养他成人,他又怎能步上修行之路,谈笑即可御剑云间?”
他的思绪,也似回到了遥远的山水里。
“对我好的人不算少,但若没有他,也就没有了后来。”
陈悠然看着他,低垂双手紧抓着裙摆。
“我明白这种感觉。”她说道。
“老爷爷一生中筑起过殿堂,也立起了柱石。他离开时说道,假如他的殿终将破灭,至少九柱仍会撑起天空。不知他有没有想到,当我们来到柱子跟前,也就证明殿堂已然失去了力量。他的后人们高居山上,早已忘却尘世受苦生灵。”
陈悠然抬起眼眸。
“你说的是岳麓。”她说道。
傅轻歌回转身来瞧她。
“是的。”他应道。”是老爷爷在后山竹林外的山壁上写下了’清雅纳言’四字,望后人胸怀开阔,容风过林。是他,裁种了鞘骨树,盼游子晓得落叶归根,风起时亦有家可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