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刚过,正是所有人睡得最熟的时候,路小佳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
做杀手的人本就睡得浅,何况心里头搁着事,脑子里有意无意地绷了根弦,这些放在平时也许根本不会留意的响动,竟把他从床上拉了下来。
他闪身出门,看到马芳铃正小心翼翼地走过。她还穿着白天那件大红的嫁衣,不时停下来向四周张望一番,雪白贝齿咬着红唇,似是有些郁郁,脸色却在荼白月光下显得越发绯红。路小佳本没兴趣管她,正要回屋的时候心思转了一下,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看见傅红雪的时候路小佳一点都不惊讶,甚至后悔出来的时候没带上几颗花生磕磕。当然,也就是想想而已,这种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剥花生壳的清脆响声别说傅红雪了,马芳铃都听得到。他远远地躲着,看马芳铃奔过去往傅红雪怀中一扑,一只白皙小臂勾住他颈子,另一只手抚上他脸颊,不由默默移开目光。
真是没眼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的言情戏码终于落幕。待马芳铃去得远了,傅红雪方把目光收回来,语声冷冽:“出来。”
路小佳原也没指望能瞒过傅红雪。他正要从阴影中踏出来,却听到一声女子的叹息:“万马堂正四面八方地通缉你,你居然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走出来的女子路小佳也认得,正是马空群最宠爱的妾室,人称三夫人的沈三娘。她年纪虽已不轻,却胜在保养得宜,自有一股风韵,樱桃色的衣裙在她身上也毫不违和,平日跟马芳铃站在一处,不识得的还只当是姊妹花。路小佳瞬间来了兴趣,把耳朵支棱起来,只听傅红雪道:“我知道你的身份。”
“你怎么……”沈三娘话音一顿,倒释然了些,声音不复妖娆柔腻,倒带了三分慈爱,“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不是。”傅红雪道,“无名居那个人说的。”
“那个人还不知道吧,”沈三娘苦笑着揉了揉额角,“马空群也已经识破了我,我现在就是一颗废棋,纵然有心,只怕也帮不上你什么了。”
傅红雪道:“我不需要帮忙,是那个人有东西托我交给你。”
他拿了一件物事和一封信给沈三娘,后者伸手接过,又嘱咐了几句要他小心之类的话就迅速离开。傅红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道:“还没看够么?”停了一下,又补充道,“这次是说你,路小佳。”
路小佳慵懒地溜达出来:“没想到马空群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跟你关系匪浅,你倒是有一手。”
傅红雪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别忙着走,”路小佳身影一闪挡住他的去路,“左右我困劲儿过了回去也睡不着,不如咱们聊聊?”
“你睡不着我倒可以帮忙,”傅红雪道,“包管再也醒不过来。”
“那倒不用了,”路小佳道,“不过我很好奇,万马堂如今戒备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傅红雪道:“有条密道。”
“马芳铃告诉你的?”路小佳问。
“听别人说的。”傅红雪道,“我现在没空陪你聊天,你——”
“好好好,最后一个问题。”路小佳取出白天拿到的雪青花朵,递到傅红雪面前,正经道,“这个,你认不认得?”
傅红雪接过来仔细看过,点了点头:“是翠雀羽。”
☆、第17章
路小佳起来的时候,打鸣的公鸡都还在迷瞪。隔壁房里叶开的呼吸声很均匀,路小佳也不打算惊动他,悄无声息地出了门,融入尚黑沉的天色中。
失去了马匹的马厩自然不再需要人打理,烧剩的残骨也被运走,只留下一地灰烬和血迹。旁边的棚子还堆着不少晒干的谷草,地上的筐里有些豆饼的残渣,是前一晚给马上的夜料——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万马堂长年养马,自然不会忽视了这一点。路小佳在筐子里随意拣了一块,稍用了点力,豆饼的碎屑落进手心,掺杂着不甚明显的白色微粒,他拈起一点放到舌尖,有微微的咸味。
“路少侠?您这是……干什么呢?”
听见脚步声停在身后,路小佳不紧不慢地拍掉手上的豆饼碎屑,转身看见昨天问过话的那个马师,笑了一声:“想起点事,过来确认一下。”
“食料和饮水昨日都用银针验过,您当时不也在场吗?”马师看看路小佳。
路小佳没答话。验毒的银针从始至终毫无变化,仿佛所有的马都是凭空暴毙一般,然而当他把这事告诉傅红雪的时候,后者只是点了点头,没有丝毫意外——作为当年长风阁主魏婵烟不宣于人的独门秘藏,翠雀羽的出奇之处正在于银针难验,防不胜防,至于见血封喉的毒性,倒还在其次了。
得知了这一点,很多关窍自然解开。马吃的豆饼里掺了盐巴,再加上干燥的草料和一个白天的暴晒,渴极了的马看到水哪有不抢着喝的道理。若毒果然是下在水中,马群集体暴毙也就不奇怪了。
“你们饮马用的什么水?”路小佳问。
“平日都是放马去河边饮水,昨天放不了马,就用的井水。”马师解释道,“我们饮马的水也是从专门的井打的,跟人喝的井水不在一处。”
跟着马师找到那口井的时候,路小佳的脑子里已经铺展开了一张万马堂的平面地图。隔着两道围墙就是花满天的住处,若真是他所为,时间是对得上,可地下水源一脉相通,这样下毒的话,一不当心就是整个万马堂的灭门惨案啊。路小佳一面琢磨着,一面去墙角拎了个木桶,准备提一桶水上来瞧瞧,刚转身,就看到墙根底下被露水打得微湿的土地上,有一个不甚清晰的鞋印。
那是一个女子的鞋印,足尖的部分印得深些,依稀能辨认出鞋底有朵莲花纹样,后半部分就剩个轮廓,再多的也看不出来了。
溜达了一大圈回来,路小佳洗了把脸,甩着湿漉漉的手就去敲叶开的房门。丁灵琳听见动静,从南面的屋子里出来,看见是他,有点奇怪:“这一大早的你去哪儿了?小叶说天没亮就不见你人影了。”
路小佳回答:“随便走走。他找我什么事?”
丁灵琳说:“鬼知道,他隔着窗子问了我一句就走了,估计又是找你去查案子呗。”
“你还别说,”路小佳道,“这案子有点意思。”
丁灵琳没来得及再往下问,就看见叶开提着一个硕大的食盒回来。她欢呼着跑过去接过,入手便是一沉,及至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不由有种厨房是不是被叶开搬空了的感觉——光是点心就不下□□样,加上清粥小菜,足足摆了一大桌子。她有些飘忽地看了他一眼:“你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去打劫万马堂的厨房?”
“不吃饱哪有力气干活?”叶开说,“尝尝他们这儿的芙蓉糕,不比小白姑娘做的差多少。”
路小佳笑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丁姑娘,你可得小心点。”
“你就会挑拨离间,”叶开恨恨地塞了块芙蓉糕到他嘴里,“这一早上折腾出什么来没有?”
路小佳叼着点心,倒也没耽误说话,简单跟他们说了一下。
“更深则露重,在泥土里留下脚印,至少得是后半夜的事情了,前深后浅,应该是在提气上墙时,足尖用力所致。”叶开低声说,“万马堂现在守备森严,能一路避开人投下解毒药,说明功夫还不错。”
“这可不好办,符合条件的人太多了。”丁灵琳捧着碗粥,拿勺子漫不经心地搅了几下,“难不成挨个去翻人家女眷的鞋底看有没有莲花纹?”
“那还不被人家当疯子打出来。”叶开看了一眼专心吃饭的路小佳,正想再说什么,忽然扔下手里的东西,奔出门去。
路小佳和丁灵琳也听见了。那是一道尖锐的声响,虽然不大,但随之而来的炸裂声却是没有人能够忽视的。他们也出了门,看着天空中还未消散的红光,像是鲜血一样泼洒开来。
又有人死了,而且还不止一个。
先到的自然是马空群,他在所有人恐慌的眼神中几乎成了千夫所指。天狗放言只有马空群的死亡才是这场杀戮的终点,云在天和公孙断等几个忠心耿耿的属下已经兵刃在手,生怕这群吓破了胆的人忽然失了理智,活吞了马大老板。路小佳抱臂靠在一边,看马空群用力维持着一代宗主的威严,不惜连亲生女儿都拿出来做破案的筹码,不觉有点替他累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