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了,她那么决然地赴死,教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魂魄,一点一点从这个躯体离开;并在最后关头阐明了心迹,就是想让自己往后的每一日每一夜,都在悔恨中度过……若非怨极,又焉能如斯!
他一直想不通,如意那般坚韧,怎么会突然就这么想不开,但当他听小菊说起,她曾枯盼了自己整夜却什么也没有等来,当他终于辨认出了那张自己按了手印的纸上,到底写的是什么的时候,他全都明白了。
她从前想要报仇,想要翻案,为自己也为别人,心里的执念支撑着她,纵是被践踏在地,再无情的摧残她都不会屈服。风雨过后,云开雾散,再没有阴霾之时,她的余生仅剩他这一抹暖阳,而自己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要她命的绝望。
元齐许久没有再言语,只有无声的泪水,不停地滴落在她的身边,滴落在她那抵在自己腕上,却纹丝不动的指尖上。
打更声起,由远至近,又由近而远,定更天了,元齐终又重新开了口:“夜深了,不说那些伤心的事了,朕还是来讲一些从前叫人欢喜的事罢。那就从朕第一次见令白的时候讲起,可好?你一定已经不记得那情景了罢?”
他低下头,爱怜地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因为那年冬天,你才一岁,才那么点大!”又将她的手指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可朕已经四岁了,是个懂事的小儿郎了,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一日,母后把你带回了府上,告诉朕,朕从此有了一个妹妹,要朕以后好好护着她,事事让着她;朕欢喜地说好,便像现在这样,抓住你的一根手指,摇来摇去。”
“然后向母后说,这个妹妹,她长得可真美。母后笑着问,还只有这么小,怎么就能看出来呢?朕说,因为你和外头的大雪一样洁白。令白你知道么?今夜的你,也和朕第一次见你时,一样白……”
他俯首在她的额上深深吻了一下,停了一会儿,继续语无伦次地把从小到大,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情,说给了毫无反应的如意听,讲完了儿时,讲少时,讲完了梁公主,讲入宫后。
“朕终于坐上了皇位,再也不用看你任人摆布了!”元齐的双眸闪出些亮光,谋取皇位是他这辈子少有的春风得意,扬眉吐气之时:“可是,其间太过曲折,以至朕那几日手忙脚乱,疏忽了你,没有来得及马上去找你,等得到你打算去汝南的消息时,你已经出城了……”
元齐的眼神黯淡了下去,那也许是他一辈子最大的错:“朕应该亲自去截你的,可那时,朕还天真地以为你只是任性……朕坐在金殿上,像傻子一般想象着伯俭把你带回来的情景。”
“那一刻,朕反反复复只想着要怎么斥责你,甚至第一次动了狠狠责罚你的念头,但当朕看到伯俭一个人来复命时,朕什么都不想了,只觉得天要塌了……”
“前一刻尚披星戴月引朕连夜入宫赴前程的太尉,还没等你到地方,便逼着朕派兵直接杀去汝南,抓你和少泓密谋叛逆的现行,就地正法。”忆起往事,元齐满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朕从没有想过,一登基便会是这个样子……”
☆、侍汤药天子辍朝 承御旨近臣入觐
后面的事,魏元齐没有再细说下去,如意已然替她自己翻了案,想来个中曲折比他更清楚,其实当年的汝南一案,无论是从军府派来看,还是对如意而言,他自以为中庸求全的处置,不过是把两边尽皆得罪了,还把软弱无能四个字变作了自己的烙印。
“朕为了你在黑暗中攀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看到了曙光,你却转身就去找他,朕也不过凡夫俗子,你说的对,朕是吃醋,是气恼。”他握了拳砸在床榻的边沿上。
“朕嫉妒得夜不能寐!朕更害怕,怕他真的会把你的心夺走,朕把他驱赶到千里之外,连他的王妃薨了,朕都不敢告诉你,本以为可以就一直这么下去的。可昨夜,他回来了,你一见他,就连眼神都变了……”
元齐哀叹了一声,一个念头突然闪过,疑惑地打量着床上之人毫无表情的面容:“令白,不过这些都过去了,朕不介意了现在,真的不介意了!”
“你要是真心爱慕他,想和他共度余生,你告诉朕好么?朕答应你,真的答应!令白你说话呀~说给朕听!”他轻轻晃动如意的手臂,却连涟起的微风都没能把她的青丝吹动几根,自然没有任何其他的动静。
他颓然撒开手,将侧手边那纸褶皱的鬼画符,仔细地一下一下捋平,自言自语道:“没关系,朕知道你不会说的,因为你心里根本不是那么想的,你只是想留在朕的身边,永远和朕在一处。”
魏元齐絮絮叨叨,整整讲了一个通宵,直到拂晓时分,终于讲到了今岁:“又过年了,你说从来不喜欢过年,可朕知道那只是你有怨念,所以朕决心今年的除夕,一定要与你一起!”
“你破天荒没有赶走朕,知道朕有多欣喜么,我们像寻常夫妻一样,一起喝了屠苏酒,还一起向上苍许了愿,朕许了愿一定要在今岁娶你为妻,你也许了愿……”
元齐突然浑身一震,呆呆地看着床上单薄的人形,耳中却全是那一句,“妾愿陛下,再没有能迎妾入宣德门的那一日!”那原来,竟是她的心里话么!
早已干涸的泪水又突然再次喷涌而出,真的会是一语成畿么?还是她,其实早就心里都打算好了,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离别时机?元齐不敢再想下去了,也再说不下去什么旧事了……
身后隐隐袭来一阵香熏之气,不知何时蹑足潜入殿中的王浩,适时地奉上了一块热巾帕,见主上哀伤至此,也不敢再多安慰,只是低声提醒道:“陛下,天亮了,该去垂拱殿视朝了。”
元齐吸了吸鼻子,咽下满喉的苦涩,终是止住悲声,取过帕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二把,丢回给他:“今日不去了!就说朕偶染风寒,身上不自在,要辍朝静养一日。”
王浩略一迟疑,马上点头称是,这才心痛地劝道:“陛下一夜未眠,是该好好静养安歇,以免损伤龙体!”,又双手捧进了晨汤:“这是今日的仙术汤,最是冬日里驱寒湿,温脾胃的……”
元齐却丝毫不领会他这番好意,对那晨汤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打断了他,只问起如意的药在何处。王浩只得讪讪地将仙术汤置到了一边,赶紧叫福贵将熬好的续命汤先端了进来。
随后众人围到床前,先用筷子伸入如意的喉中,再将药强灌了下去,饶是如此,仍是滴滴撒撒泼了大半在外头,元齐见状,愈发心烦意乱起来,连药都喝得如此勉强,又谈何能够续命?
终于等灌完了药,亲自取了巾帕替她仔细擦去残迹,这才拿过自己的仙术汤一口而尽,复了些精神,向着王浩叹了一口气,重新吩咐道:“唉,你等下亲自去找楚王,就说朕的旨意,这些日子前朝的事全先托付给他。”
这不是今日要辍朝,这是打算一直罢朝了么?王浩愣住了,人主登基以来,一向勤勉政事从未懈怠,现下竟然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么?
虽心知原委,有些不好开口,还是强谏道:“陛下切莫哀伤过度了!吉人自有天相,梁内人想来必不会有事!也还请陛下以国事为重,以免朝中多有非议,反对梁内人不利。”
“朕知道,可朕真的一刻也不能离开……”元齐不会忘记当初昭仁太后病逝之前,他只是暂离了那一夜,便永远错过与母后的最后一面;他实在不敢再冒险走开半步,万一真的回天乏术,若弥留之际如意她还能醒来,自己决不能不在她身边!
终是打算把朝政暂都交给伯俭全权处置,自己只安心守候如意,而那本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自也是不必瞒着了:“这样罢,等下你还是去将经过实情告知楚王,嘱他替朕分这几日忧。”
又思了片刻,缓缓将手中一直盘着的空汤碗交还王浩,吩咐他今日朝后,再宣楚王和黄敬如二人入福宁宫觐见,自己另有要事交代,这才打发了他。
王浩领了命,匆匆往垂拱殿而去,赶在朝会开始前,单独见到了楚王,传了天子的旨意,又简要地将这几日后宫中的变故大略告知了他,并特意嘱咐切不可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