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盯紧点。”
“明白。”
“还有个事儿啊。”韩博涛格外好商量地说,“你那边要是结束得早,去医院看看马楠,和她好好谈一谈退队的事。”
程青然无语,“……不用这么卑微吧。”
“会不会说话?你这一去是代表咱们飞行队给新同志送温暖,送关怀的,怎么就和卑微扯上关系了?以后没事多翻翻新华字典,别哪天丢人丢到外面去,让人凭白看咱北一飞的笑话。”韩博涛念叨完,背着手离开。
程青然盯了他来去不留痕的背影半晌,胸口闷得慌,“出力不讨好,我一天天都在经历些什么玩意。”
吐槽归吐槽,程青然从王飞那里离开之后还是顺道去了趟医院。
马楠入队也有段时间了,程青然至今没摸透她的心思,贸然‘示好’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在没确定她是不是对自己还有别的心思,以及她是否听到自己和江觅在宿舍的谈话之前,程青然不打算表态,所以,退队的事她今天不会说,单纯把这一趟当做偶遇,看看马楠的情况。
毕竟是手下人的至亲出事,抛开私心不说,她确实有义务关注马楠的情绪。
“唉,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她?”值班护士指着从卫生间里出来的年轻女人给程青然说,同时不忘狐疑地打量她,心道,“哪儿有过来探望病人,却连病人名字都不知道的。”
这事儿还真不赖程青然,周浩那晚和程青然‘哭诉’的时候全程没提柳琳的名字,她只能根据柳琳的症状和入院时间粗略描述。
程青然顺着护士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是马楠。
她手上提着刚冲洗过的尿盆,衣服胡乱塞在裤腰里,裤腿一边高一边低,头发也乱糟糟的,看起来很狼狈。
马楠离开的方向背对程青然,往前走一小段就是病房区,程青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方便进去,在她走远之前从后面叫了声,“马楠。”
程青然的声音很平静,马楠却像是受到惊吓一样,步子猛地顿住,浑身绷紧,即使隔着很长一段距离,程青然也能看到她拿着尿盆的手在抖,骨节因为过度用力泛着白。
在这个地方,这种情境下碰面让马楠觉得难堪?也是,她的心思那么重,应该不会想让人看到她这么‘落魄’的一面。
程青然忽然不确定自己这一趟来的到底是不是合适,或许……
正当程青然纠结于找个什么理由把这次‘偶遇’糊弄过去的时候,马楠转了身,如常表情看不出来一点异常。
马楠提着尿盆走到程青然跟前,一开口,语气寡淡却肯定,“特意来找我的?”
聪明人的对话没果然那么多弯弯绕绕,程青然觉得自己方的纠结纯属多余。
“下午公出,回来路过医院,顺道过来看看你。”程青然说。
“呵。”马楠无端发笑,眼底却看不出一点笑意,“稀罕,我还以为你私下恨不得不要跟我产生任何交集。”
程青然没理会马楠夹枪带棒的语气,声音平稳地问她,“你母亲情况怎么样?”
“要说话去别的地儿,别堵在这里挡路!”护士推着刚下手术的患者去病房,要从这里经过,见两人把路堵得严严实实的,不满地提醒。
“抱歉。”两人异口同声,对视一眼后再次同步,一左一右往两个方向后退。
很快,护士推着病人离开,走廊再次回复安静。
马楠靠着墙,率先开口,“不嫌弃我刚洗过尿盆,身上臭的话,去旁边聊?”说话的马楠嗓音发干,声音很弱。
程青然这才注意到了她眼下的黑青,想必这几天没睡过一刻好觉。
“走吧。”程青然说。
马楠没应声,兀自直起身体带路。
两人没走远,就在十来米远外的电梯旁找了块空地。
等马楠把尿盆在地上放好,程青然换了更委婉的语方式,重复先前被护士打断的那个问题。
马楠倚在窗边,疲惫目光凝视着后面那条阴暗,狭窄的街道,“就这一两个月的事了。”她说,语气平静得不可思议。
程青然反应过来马楠的意思,脸上闪过一瞬诧异,沉声问:“怎么这么突然?”
“不突然,意料之中的事。”马楠偏头看了眼程青然,很短的一个对视,程青然从她眼睛里看到了类似轻松的东西,“我也一直希望她早点解脱。”
“马楠!”程青然表情严肃,“没到最后,不要说这种偏激的话。”
马楠满是嘲讽地笑了声,并没有对程青然的话做出反驳或赞同,而是顺着自己心中所想平铺直叙地说:“她年轻的时候爱了个衣冠楚楚人渣,老了还要被亲生女儿害得剩一口气吊着命,就我刚出去接个电话的时间,她尿了自己一身,呵,一个活在童话里,干净得只知道读书写诗的女人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我光看着都替她难受,与其这么没有尊严得躺到死,还不如趁早解脱。”
“这只是你自以为是的想法。”程青然看着马楠绷紧的侧脸,第一次对她放下了戒备心,“就算她看清了马永昌,肯放弃他们之间的感情,那你呢?”你是她拼尽全力保护着的人,她怎么舍得不见你一面就匆匆离开?
后半句话程青然不能直说,马楠还不知道她对她的家事了解多少,说开了不止会让周浩落个背后嚼舌根的恶名,还会又一次刺到马楠心里的伤。
她信马楠听得懂。
马楠沉默了很久,再开时口问了一个程青然意料之外的问题,“你就没有任何一秒想过放弃?对你妈妈。”
程青然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几秒后慢慢松开。
她母亲的事不是什么秘密,马楠知道不奇怪。
“没有。”程青然说,就算是在她被母亲失控打得头破血流的那天,她也不过是躲开所有人,跳进冰冷的河里逼自己冷静。
这个举动似乎还闹了一场乌龙,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周浩恨不得长在她腿上,她走哪儿,他跟哪儿,总担心她会寻短见。
她怎么敢?
一家子人要养,还有一个遥遥无期的人要等,死?哪儿来那么轻巧的事。
“只要一想到她有天可能会清醒过来,再叫一声我的名字,现在再多的难堪我都可以忍受,不论是对她,还是对我。”程青然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压抑,可是有些话只能用最感性的方式说出来,“马楠,长大后的我们或多或少都‘嫌弃’过父母,但是真等到他们离开的那天,我们就会猛然发现自己的世界空了很大一块,用什么都弥补不回来。如果不想一辈子都带着遗憾,就不要提前放弃。”
程青然的话让马楠醍醐灌顶,她是想让柳琳早点解脱,可她更想她醒过来,再陪她走一段,或者,只是亲口说一句不怪她……
“来不及了。”马楠趴在窗沿上,两手紧紧交握,头埋得很低,“器官衰竭,神仙也救不了。”
“……”程青然抬起手,在半空僵持了很久,最终还是落在了马楠发抖的肩头,“那你就在她走之前多叫她几声。没人知道她能不能听见外界的声音,万一可以听见呢?那她一定会想办法回你。”动动眼皮,抬抬手指,或者,只是一次加快心跳。总有办法。
程青然说完,马楠再没有任何反应,安静地趴在窗边,用最平淡的反应对抗一波接一波只对她汹涌的波浪。
程青然晚上回来还要给韩博涛汇报今天下午和王飞的讨论结果,不能久留,确定马楠不会再理自己,她放轻脚步,悄然离开。
走出不远,身后突然传来马楠的声音,“退队申请现在收回还来得及吗?”
一如既往的冷淡,程青然却从中听出了一丝紧张。
程青然笑了,心中疑问似乎有了答案,那么,先前种种就该是时候还给马楠,让她长长记性了。
程青然端出队长的威严,语气严厉:“飞行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你……”
“我还没有正式提交申请。”马楠硬声打断。
程青然回身,云淡风轻,“可我已经口头同意了。”
“……”马楠眼里仅剩的一丝光暗了下去。
程青然捕捉到了那份细微的变化,唇角不着痕迹地上扬,“不过……”
程青然拖长的尾音将马楠落入谷底的心高高提起,她神色紧绷,硬邦邦地问:“不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