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按喇叭的声音,电动车按喇叭的声音,各种急匆匆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都传向一个方向:家。
一盏盏灯在一扇扇窗户里面点亮,男人或女人的影子落到窗帘上,他们在干什么呢?
周雪光不想回家,如果能错过饭点,那就更好了。
周雪光已经很久没有和胡红英和钟叔叔他们打照面了。一中下晚自习晚,她回去的时候,他们都睡了。早上的时候,她又走得格外早,有时候钟叔叔在厨房做早饭,会喊她等一等,周雪光会假装没听见,穿上鞋就走。
早上胡红英喊住她,“你给我站住,你摆脸色给谁看呢?钟叔叔辛辛苦苦给你做早餐,别不知好歹!”
当时她做了什么呢?
她异常缓慢地拉起嘴角,撑出一个笑,双手贴住裤缝,给她和钟叔叔各鞠了一个90°躬,“请不要这么辛苦,折煞我了!”
胡红英气得胸脯剧烈起伏,“你有本事你就一辈子不回来,把吃我的喝我的都吐出来!”
钟叔叔满头汗地过来拉胡红英,“跟孩子说什么狠话。”
胡红英微微靠在钟叔叔身上,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胡红英重新找到依靠,挺好的,钟叔叔是个可靠的人,挺好的,都挺好的。
周雪光也挺恶心自己刚才的做派的,她低着头,诚恳地给他们道歉,“对不起钟叔叔,请你不用为我准备早餐了,我去学校背一会书,就在食堂吃了。”
如果让她别不识好歹的是个陌生人,她一定不敢那么恶心人,哪怕以后会和他绝交,当面她也不敢那么做,对她妈妈,她想她是有恃无恐的。
可是让她就这样和胡红英重归于好,她又做不到。
被妈妈批评成绩,被老师批评作文,被妈妈和老师共同批评早恋,和何雪兮坐同桌,傅骢不搭理她,桩桩件件,她真的开心不起来,她就是想要难受一会,等情绪过去了,一切就会好了。
在外面,她面无表情,失望沮丧,难过低落,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在路上,她可以放松地让真实情绪浮在脸上透透气。
在家里,她得呈现着一些“好”东西。那些“不好”的东西不是在表达对钟叔叔的不满,她有自己的爸爸,钟叔叔再好,她也没办法和他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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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周雪光觉得有点冷,就走进一家奶茶店,准备买杯奶茶。无意间抬头,就看到傅骢和一位很漂亮的姑娘走在一起。
傅骢插着兜,姿势很随意,姿态有点紧。
漂亮姑娘像是远道而来,背着包,穿得有点厚,此时敞了牛角扣大衣,捧着奶茶在喝。
漂亮姑娘说:“你真的不回北京了吗?竞赛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家最近都在上竞赛班,只靠自学,你觉得有胜算吗?”
傅骢对他来到一中的原因绝口不提,其实从他隐瞒搞数学竞赛的事,周雪光不难猜出原因和竞赛有关,再结合漂亮姑娘的话,下面的谈话内容势必要在他的过去上展开。
周雪光很想知道他的过去,知道了他的过去,似乎就能和傅骢更近一点。一直以来,出于体贴,即使她非常想要了解他的过去,她都忍耐住了,没有开口询问。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而且不是她故意偷听,是因为奶茶需要一会才能做好,而且她在下风口,是风把话送到她耳边的。
周雪光心不在焉地盯着菜单,过了一会儿,假装揉耳朵,把它堵上了。
不是她人格高尚,而是,一点也不想做会让他难堪的事。只要他一天没有放下心结对她讲,她就绝不去探听。
周雪光想,他对她那么好,连她和何雪兮之间的小心思都一一周全,她能为他做的不多,至少,要尊重他的意愿。
周雪光接过奶茶,看了傅骢方向一眼,毅然决然地选了反方向。
在周雪光背后,傅骢随意地看着四周,故作轻快:“竞赛班那一套我知道,胜算不胜算的,我没考虑那么多。别说这个了,你从北京来一趟不容易,我很谢谢你来看望我,你竞赛忙,我就不多留你了,下次回北京再请你吃饭。现在,我送你去车站,赶下一班高铁,你还能回去吃晚饭。”
漂亮姑娘垂下睫毛,掩住心中密密的心思,良久才说,“你来这里,和我也算有点关系。李斐后来告诉我了,他想追我,因为我常常和你讨论竞赛题,他误会了我和你的关系,所以才出言激你打赌。”
说到这里,漂亮姑娘抬头看了一下他的表情,发现他没有一丝异样后,她有些失望,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来这里劝你,不是自作多情地觉得你会听我的话,我是想问问你,你真的要因为一时意气,就拿你心爱的数学竞赛去赌气吗?”
傅骢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过了一会,他摇摇头,“我不是在赌气,从头至尾我都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清楚这么做可能的后果,谢谢你来告诉我这番话。”
漂亮姑娘难掩失落,又有些预料到了,她取下书包,从中掏出一个大袋子递给傅骢,“这是我们竞赛班的资料,既然要比,就该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你加油,我也会加油。”
傅骢好久都没有动,漂亮姑娘又往前递了递,“拿着吧,李斐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早就后悔了,里面还有他专门给你出的难题,我们这群人都盼着你早点回去。”
傅骢的嗓子有点涩,他双手接过袋子,说,“谢谢。”
漂亮姑娘重新背好书包,笑道:“好了,任务完成,你带我买点土特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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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雪光捧着奶茶走到了小公园,小公园里有孩子在练习轮滑,鞋底的彩灯一闪一闪的,大人在旁边充当着扶手,不时给予一些鼓励。
周雪光走到报刊亭那里,给胡红英打了一个电话,“我在外面和同学一起吃了,不用给我留饭了。”
胡红英顿了一会才回答她,“行,那就在外面好好玩一玩吧,注意点安全。”
周雪光坐在一个石墩上,看到不远处有一位父亲在带着小女儿学骑自行车。
小女孩脚力不够,踩不实脚踏板,小自行车如同在沼泽里挣扎,车龙头乱晃,车身子却纹丝不动。小女孩显然没什么耐心,焦急地大喊:“爸爸爸爸!”
年轻的爸爸蹲下/身体,用手握住小女孩的脚,细心地带动她该如何使力,“对,小腿使劲,脚跟着踏板转,宝宝做得真好!”
小女孩蹬几下,发现小自行车动起来后,就迫不及待地推开爸爸,“爸爸,我,我骑。”
小女孩一往无前地骑了出去,爸爸张开双臂,半弓着身体,牢牢护在她身后。
周雪光像是看痴了,目光追随着这对父女俩,直到他们消失在拐角处还在继续张望。
如果她爸爸在,也一定会在身后保护她的,他一定会仔细听她说完话,也一定会明白她的心。
这一刻,她突然对她爸爸生出一点怨恨,他没尽到父亲的责任就走了,他欠了她好多好多,好多好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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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雪光哭了起来。
她妈妈丢了一个丈夫,可以再找一个,她丢了一个爸爸,就再也没有了。
胡红英突如其来的体谅是因为钟叔叔的劝说,还是她的良心发现,周雪光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钟叔叔真的是个可以托付的好男人。
他们小区年代有点久,铺的地砖崎岖不平,好多底下空了一块,遇到下雨天,一脚踩上去,就会咧着大嘴嗞水。那次下雨,胡红英满身泥点子回来了,和钟叔叔抱怨了一通。隔天,钟叔叔就弄了一些沙石,把地砖铺平了。
钟叔叔真的很好,他让胡红英变温柔。
周雪光又想起了傅骢,她还沉浸在那个银色的晚上,他就已经离开了,就像她还留恋着幼儿园,他就已经奔向了大都市。
大家都有去处,只有她,像个大傻子,总在回头看过去。
周雪光哭得很伤心,骑车的小妹妹骑着小自行车过来,歪歪头,把一只棒棒糖给了她,周雪光感动得更想哭了,接过来攥在手里,“谢,谢谢。”
小妹妹惊愕地看着她,“哇”地也跟着哭了,周雪光更更感动了,多善良的小姑娘啊。
小妹妹抽抽噎噎地说,“你应该,应该说你不吃,我吃吧。”
“啊?”周雪光明白了,“原来是假客气一下啊。”周雪光把棒棒糖还给小妹妹,觉得周围人看她的眼神都很不善,是连小孩的糖都忍心骗去吃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