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理只剩下半条命的张承徽,转而面向张氏母子,还装模作样见了一礼:“多年不见母后,没想到母后风采依旧。”
张太后泪眼婆娑,忽然起身一头跪在了他面前,接连磕了三个头。
“哎呀,母后这是做什么?儿臣可受不住!”话虽如此,端王殿下依旧端端正正站着受了张太后这三个头,也没有要扶他的意思,倒有点抄手看戏的模样。
张太后接连磕了几个头,这才泣道:“自从你起兵那日起,我就害怕这一日的到来,一夜夜不敢睡,你到底还是打进来了。”
她又磕了几个头:“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你受了许多苦楚,让你差点没命,让你险死还生,让你好好的嫡长子做不了太子,只能远走舒州避祸,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的私心作祟,想让自己的儿子即位。我知道就算是求你,你也不会留尧儿一命,这孩子从小被我给惯坏了,脾气又坏胆子又小,也没少欺负你。我带他一起走,求你放过月儿一命,她是个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求你看在你们是同父兄妹的份儿上,留她一命!”
封尧原本等着母亲为自己求情,没想到越听越不对劲:“母后,你在说什么呀?”
张太后眼泪不住流:“傻孩子,从来没听说过废帝还能活着的。”
封尧大惊:“不要,母后!”紧跟着一股剧痛袭来,他捂着腹部大叫:“疼死朕了。”后知后觉:“母亲,您让儿臣喝的酒里有毒?”
张太后嘴角已经有血迹,面色煞白扑过去紧紧搂住了自己心爱的儿子:“尧儿乖,尧儿别怕,母后陪着你,乖乖睡一觉就好了。”她说话已然困难,却用尽了用力紧紧搂着打滚的封尧,抬头祈求的望定了封晋:“都是我的错,求你留月儿一命!求求你!”
那些年的过往从眼前纷沓而至,却又疏忽散开,封晋定定瞧着她祈求的目光,始终不曾点头。
张太后眼底的光芒渐渐暗淡,鲜血从她嘴里喷涌而出,喷到了怀里搂着的封尧身上。
她死了。
怀里搂着已然气绝身亡的新帝封尧。
武德元年八月中,端王封晋入京,派人查抄了摄政王府,抄出天子袍服,昭告天下,奸佞张承徽篡权之野心昭然若揭,先帝有所察觉,但碍于骨肉亲情委婉敲打,没想到张承徽怒而杀君,端王奉诏入京除奸佞,当场击杀了张承徽,可惜先帝已然被张贼逼饮了毒酒,临终之时传皇位于长兄。
先帝既已驾崩,朝中张氏羽翼俱在,端王于是派兵在京中大肆搜捕张氏党羽,一时之间天牢之内人满为患,从各府邸抄出的金银字画珍宝皆入国库,唯有各色宝石收归皇帝私库。
年底,经过数月搜捕审查,朝中大半官员被清扫出朝堂,朝臣寥落,齐齐请求端王即位,端王再三谦让,终于登临大宝,次年改元龙朔。
龙朔元年,新帝封晋大力提拔寒门子弟,迎来朝中几名重臣的非议,但新帝不比封益与封尧好说话,他身负天命,从舒州一路打进京,京中如今的禁军皆是舒州军,铁血手腕,隐约有点开国□□的影子,几番交手朝臣便知圣命不可违,只能由得他提拔。
燕国朝臣许多都是世家子,少部分的寒门子弟也是当年追随太*祖打江山有过从龙之功的后人,早已从寒门一跃成为新贵,历经三代帝王,毫无根基背景而入京为官者寥寥无几,没想到封晋趁着许多官位虚悬之际,力排众议,一举往朝中安插了不少寒门子弟。
原本冗官、冗兵、冗费严重,许多官员在其位只学会了拍马屁,在先帝封益晚年,以及封尧即位之后,就连大司农桑镜诚与廷尉范响都只能夹起尾巴自保,不敢与张承徽一党发生冲突,眼睁睁看着朝中插满了张氏党羽也无能为力。
没想到封晋即位之后,不止荡平了张承徽手中军权,也荡平了朝堂之上拍马屁的风气,新提拔上来的寒门官员皆是精明能干之人,一扫前朝颓靡官风。
大司农桑镜诚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朝中令人耳目一新的清明风气,加之抄家之后国库有大笔进帐,高兴的合不拢嘴,公务忙碌之余,便总想要关心关心新帝的私生活,揣摩着新帝不忙的几日上了道奏折,亲自递了上去。
封晋翻开大司农的奏折,一路看下来便想笑:“大司农这是关心朕的婚事?”
封尧的一众后妃全都送进了寺庙带发修行,还特意派了御医查过并无人怀孕,如今燕国后宫空虚,听说皇帝连个暖床的宫女都没有,后妃之位更是虚悬。
桑镜诚是真心实意盼着新帝能够开枝散叶的,经历过张氏一党的覆灭,他重新认识了端王殿下,忍常人之不能忍,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治理舒州都手到擒来,历数前两位皇帝,他可比父亲跟弟弟强太多了。
“自然。微臣盼着陛下早日大婚。”为此他还向皇帝陛下许诺:“国库如今替陛下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不成问题。”
封晋大笑:“多谢大司农,待朕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不是彻底拒绝。
桑镜诚心道:有戏。
出了御书房他也不着急走,磨磨蹭蹭四下张望,等远远见到曾经是端王府长史的宫敬仪过来,连忙迎了上去扯着他往角落里钻,迫不及待的追问:“陛下与那位杜先生……是不是真有点什么?”
魏国国师凌子越的亲传小弟子杜欢跟在封晋身边好几年,若说名声早都没了,可是也不见他二人成亲,且杜姑娘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杜先生”,及止桑镜诚派人打听,才听说这位杜先生之能,原来她追随当初的端王殿下,便是早早便识破了端王有帝王之相,故而不惜去国离乡也要追随在明主身边,辅佐明主上位。
果然不亏是云梦泽的弟子,不能小觑。
如此便不能当新帝身边侍候的人看待而轻慢了,反而要郑重其事的打听清楚,她与新帝到底有没有情。
宫敬仪奇道:“大司农问这个干什么?”
桑镜诚跟看傻子似的看着这位新帝的心腹:“难道宫大人不想见到陛下大婚?”
此话简直勾起了宫敬仪的满腹惆怅:“怎么不想?”他原本要去御书房回话,此刻也不着急过去了,还有何事比得上皇帝陛下的婚事呢。
“你当我们没劝过?”他左右看看,远处禁军巡逻快过来了,拖着桑镜诚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躲起来嚼舌根:“早几年我们就劝过,让陛下与杜先生早点成亲,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桑镜诚的好奇心彻底被勾起来了:“难道是陛下……”
“哪儿啊!”宫敬仪打断了他的猜测:“此事与陛下无关,不瞒桑大人,陛下不知道盼了多久,早都想抱得美人归,可惜杜先生不肯。她说陛下尚有大事要办,成什么亲啊。陛下都跟她提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每次都……”他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才小声道:“每次都碰一鼻子灰,杜先生她咬死了暂时不想成婚。”
桑镜诚:“……果然云梦泽之人,不可以常理度之。”
换作任何一位适龄姑娘,但凡封晋提一次亲,怕早都乐疯了,哪里还轮得着几次三番的拒绝。
“杜先生她……不是拿乔?”桑镜诚还是不放心,再多嘴追问一句。
这就是宫敬仪佩服的地方了:“拿什么乔啊?杜先生曾提起,陛下是统一天下的雄主,天下未曾一统,谈何成亲?”
瞧瞧,她一介弱女子,竟然志存高远,寻常男儿都不及。
桑镜诚总算明白了皇帝陛下的犹豫:“也是,碰上这样一心扑在大业上的女子,陛下也为难啊。”以皇帝陛下待杜先生的情份,自然也好用威逼利诱这一套,下了圣旨估计对方也敢拒。
“陛下……有点可怜啊。”
两个人都对皇帝陛下的情路表示同情,明明是两情相悦,却一再蹉跎时光。
第七十六章 四更
当事人封晋此刻拿着桑大人的奏折, 亲自去寻杜先生。
杜先生住在宫中的集贤楼。
集贤楼位于皇城西面,独立于后宫,乃是燕国宫中藏书之地, 但里面有留给教导皇子的大儒夜宿的殿阁, 便于大儒们钻研学问,熬夜挑灯读书, 顺便教导不听话的皇子晚上罚写作业,免得他们懈怠。
不过本朝入宫伊始, 封益便是独苗苗, 太子自有东宫起居学习, 便是教导太子的太傅们也是前往东宫教学, 少有在集贤楼留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