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搭腔,纵身一跃跳上官船,亲军的箭失流星一样密集的往她身上招呼过来。
她动作利落,揽下十多只箭身,往船板上一扔,语气不咸不淡的,“萧道隅,你出来见我。”
声儿不大,却震的船一阵摇晃。
萧道隅盯着手里的战书,刷地合上扇面,重重呼口气。
跟前伺候的内侍官眼中精光一闪,趋身道:“帝父,是见还是不见?”
他拍额头,无限惆怅,“叫他们别动不动就张弓搭箭,你去把人请进来,让她消消气儿,我记得早晨有做甜果子,拿给她尝尝。”
内侍官唱喏,踅身出了船舫子,到外头来,见着秦楚躬身揖礼,堆了笑不紧不慢地,“帝姬,跟老奴到里头吃茶,特做了几样甜果子,帝父说您爱吃呢。”
她摸耳垂,对着内侍官微微一笑。
内侍官起身,冷脸呵斥亲军卫,“怎么都一个个是没长眼睛的?宁国公主也不认得了?回头全都到刑司领罚去。”
她说,“他们都是他身边的亲军,任何行动都是他授意的,用不着这样红脸白脸的,带我去见他,我知道他等着的。”
她说的没错,萧道隅一直等着她的,等了很久,从胡襄城伤她那日,就在等着她回来了。
内侍官带她进船舫子,到底是帝父的官船,布置如同一座小型宫殿,内阁外阁很有章法。
见着的时候,萧道隅正在制香,手法娴熟,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拿火折子点了,盖上香炉,丝丝袅袅的青烟蜿蜒绵亘,如雾气上腾。
萧道隅抬眼望她,并没有直入正题,而是敲敲炉璧,低声问她,“这味道可还喜欢?”
她握拳,克制不住的颤抖起来,“萧哥哥,我来,只想问你一件事。”
他竖起食指在唇上,轻轻闭眼摇头,“嘘,别说话,陪我坐一会儿。阿楚,过来,给萧哥哥看看。”
她抵触,蹙眉站着,没有动作。
萧道隅也没有催她,有莫大的耐心等待,瓮声笑起来,“还记得昙中试剑会,你打扮的似个小子,偷袭我。转眼好些年了,那时候我还不是天岁世子,一眼就喜欢上你,想着回去就求阿娘去提亲。后来才知道,你是昭和帝姬,以我当时的身份,配不上你。”
她有些动容,他字里行间都透着无奈和悲凉,杵在那儿半晌,还是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
他似乎很习惯她如此,就像在一起生活过许久一样,知道她心肠软善,就算气急了凶的很,只要他提提以前好的时候,她就会温柔下来。
“膳房做了你喜欢吃的甜果子,我最近很想你,想你怎么会明明已经不记得江月白这个人了,还是会义无反顾替他挡下倒钩箭。阿楚,”他看她,目光灼灼,“什么样的爱,会把一个人忘干净了,还是本能的救他呢?”
她还没有质问他,反倒被他先问住了。
微怔了下,她回的很直接,“如果当时是江月白要杀你,我也一样会替你挡刀的。”
他沉默下来,顿了顿,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她是个简单的人,不像他这样权衡利弊,做什么事都靠本能。
“我相信你,我向来都是信你的。”他拍拍膝盖,站起来,俯身把她框在椅子里,“跟我回天岁罢,我说过要迎娶你,既然你和江月白已经没有可能,就嫁给我,你瞧,明天就是天岁祭天大典,正可上达天听。”
秦楚望着他,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声儿也闷闷的,“萧哥哥,我想,你弄错了,我来,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你要救秦琬的。”
他很败兴,起身把玩着扇面上的吊坠,“硬要说的话,因她对我有用,不过现在,也没什么用处了,你若想杀她,何难?现在人就在天岁城,只要你跟我回去,她不过就是粘板上的鱼肉,任你宰割。”
她听了萧道隅的话,有些心不在焉,说不必了,“如今就是杀了她,我也不觉得开心,也不觉得气儿就顺了。她死活都和我没多大关系,我原本觉得我是个记仇的人,现在看来,我其实还很大度。”
他玩味一笑,“既然你回到我身边了,阿楚,你和江月白之间的事我都不计较,咱们成亲罢,知道你和我成了亲,国师他也会很高兴的。”
她被萧道隅吓着了,蹭的起身,喃喃:“师父在哪里?你把他怎么了?”
第47章 桂花同载酒
他说, “只是遣送回圣殿闭关,咱们成亲后, 国师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会大好的。”
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本以为就算萧道隅骗过她,到底对她是没有恶意的,只碍于形势所逼,很多事不得不做。
现在,他居然用师父的安危来要挟,迫使她嫁给他。
也完全没想到,千里迢迢到天岁来, 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落在他的掌中, 被他掣肘。
她重新去看他, 只觉得他陌生。
返回头来再想,怪不得她出现在这里, 他一点都不诧异。
他说,“为什么不开心?这样不好吗?现在, 可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江月白带着数十万大军, 自胡襄城一路携风雨之势而来,狼子之心昭然天下,天岁自建都至今八百年,他想造反, 想像灭赵一样轻轻松松的杀进天岁。”他撂下扇面,操手看她,“我不是宋文成, 不会成为亡国之犬。”
她心中一凉,指尖轻颤。
“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她终于克制不住情绪,崩溃冲萧道隅大声咆哮,“你们这些人凭什么?!只把我当工具,做个傻子,是觉得我就像……就像和稀的面团,很好揉捏是吗?天生下来就该被你们搁在手心里玩/弄的是吗?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对?是我太过良善,才被你们这样对待,江月白是,你也是,萧道隅,你别逼我!”
萧道隅望着她,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过来环她,“江山风雨飘摇,眼下一切都岌岌可危,阿楚,你也是燕国的长公主,跟着江月白上阵杀过敌,不该似后宫里头那些女人眼皮子浅,你我既生于王室,肩上就该担起责任来,儿女情长这种事情藏在心底就好了。祭天台上,你是答应过我的,我助纯禅继位,你便嫁到天岁。现在兵荒马乱,当初允下你的十里红妆只能以后再补上,不管现在是不是利用你,我是爱你的,你记着这一点就是了。”
她猛地推开他,“是你骗我的,一切都是你在骗我,是你!”她指着萧道隅,终于还是蹲下来抱住头,蜷缩在一处小角落里嘤嘤啜泣。
现在她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知道,脑子里像被人塞进团麻,乱的只想昏死过去。
萧道隅松开她,负手,“你好好想想罢,若是现在瞧着我烦,我便去外头,或你歇些时候会想通透的。”话说完,他也不迟疑,夺门而去。
船舫子内阁里,只剩下她自己,她什么都不想想,什么都不想听,他们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的苦衷,就好像她什么都不需要,是个木偶一样,不在乎她想如何,不在意她想怎么样。
他们总有那么多苦衷,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自己。
卑鄙无耻是无可奈何,巧言令色是被逼无奈。
她觉得满腹委屈,甚至觉得此时此刻非常丢脸,当初替秦琬嫁进陈宫,现在又被萧道隅逼着嫁,用她师父的命来要挟她。
忽然就想江月白,这些日子,他对她是极好的,她很累,觉得不想什么事情都一个人硬撑下去了。
至少,江月白是真心对她好,如果不是因为秦琬,他从一开始就是对她好的。
船舫子已经离开渔澄溪,往天岁城方向驶去,把相里贺的乌篷船甩的很远,相里贺手搭个棚,蹙眉哈腰摇起橹往水岸停靠。
夜里歇了风,水面无波。
她从船舫子出来,走到正在看星星的萧道隅面前,蹙眉,“我答应你,回天岁便成亲,不过,你要让我先见一见师父。”
萧道隅唔了声,“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就好。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头怨恨我,不过既然答应了,以后就是我的人,你要见国师便见,要杀秦琬便杀,都随你高兴。”
她冷笑,“这是当做补偿么?”
他做出个牙酸的表情来,“你觉得是,就是罢。”
“萧道隅,我已非完璧。”她觑他看他的反应。
他闻言一笑,无所谓摊手,“我不在乎,我知道你心里自始至终只有江月白,就算他伤你那么深,你告诉自己和他一刀两断了,你也还是放不下他,你不爱我没关系,我爱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