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关乎着梁王朝生死存亡的战争眼下已经在南边,西南,西北,北方全面爆发。
皇帝为此焦头烂额,已经月余没睡好吃好,沈华英这些话算是把他积压在心头的一口淤血气了出来。
但这对于皇帝和沈华英来说都不是好事。
沈华英被侍卫托下去关进了大牢,而皇帝在接下来的数日内都因这事犯着胸闷头痛症。
第6章
暗夜深深,有人正在放烟花。
缤纷焰火像是东风吹散的千树繁华,纷纷落下仿佛银河倒泻,万千星辰如雨般坠下,地面的人抬头望进天空,入目皆是流萤焰火,漫天迟回荡漾。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千里之外烽火燎天,可这金陵城中的人却似乎还按着它原本的繁华奢靡的作风悠悠然然的生活着。
这漫天的烟火也不知是哪户豪门在庆祝那桩喜事。
但金陵城中却也仍有这绚烂焰火不曾照亮的天空,正对着这片天空的是大理寺直辖的京都天牢。
五彩烟火到了这里只剩下惨白的余晖,透过尺许宽的窗口照射在斑驳潮湿的墙壁上,透出阵阵寒意。
沈华英盘腿坐在草屑里,下颔微抬,向着窗口,她的脸浸在闪烁不定的光辉里,忽隐忽现,神情也好似烛火般摇动不定。
她的身侧是一只土陶碗,碗沿边一圈趴着四五只硕大的黑老鼠,正在舔舐这碗底残留着菜渣。
入狱至今已经是第七天,这里阴暗潮湿,蟑螂老鼠到处都是,沈华英额头已经开始发炎,常常有黄色的脓血流出。但她浑不在意,除了吃饭时,沈华英就这样一直坐着,从那方小天窗看出去。天空只一个巴掌大,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照进来的光辉永远不足以驱逐牢房里的黑暗。
白昼将尽的时候,低空处的白云深染上夕阳的红,飘到大牢的窗口时就像一簇熊熊燃烧的篝火。
沈华英稍一抬头,就看到了这片云霞。不知道牢房外的人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景色,但在沈华英的视角,天窗切割出的那一片天空残阳如血,看起来太像是一张大张着的血盆大口要将一切吞噬。
一种钻心入肺的无力感深深揪住了沈华英的心.......
她在这一刻第一次开始想如果皇帝一直不让步,她该怎么办?
好在这样的担忧没有持续太久,过不几日,沈华英就被放出了大牢。
皇帝并没有急于召见沈华英,她出狱后又被软禁在郡邸月余,直到端午前夕朝廷才想起她这么个人似的,派遣了人到郡邸来宣旨说皇帝明日将在宫中设元宵灯宴,命她出席。
沈华英接过圣旨后出了会儿神,她猜不出皇帝是何打算,她现在分明是戴罪之身,可皇帝却似乎完全忽略了这一点,直接将她提拔为宴上嘉客,用意何在,叫人难以揣摩。
第二天傍晚时分,宫里就派车辆来将沈华英赴宴。
皇宫悬满五彩宫灯,烛焰煌煌,灯火仿佛琉璃杯中的葡萄美酒四下蔓延开,美丽的宫女蝴蝶似的穿梭其中,荡起一圈圈富丽堂皇的涟漪。
沈华英来得时间刚刚好,她在侍人的带领下落了座,顾盼四周时除了龙椅再无空席,就差皇帝了。
百官正襟危坐,个个噤若寒蝉,席上大概只有何钺认出了沈华英,他看到她时神色出现明显的惊愕,而且那惊愕还久久停留在那里。
沈华英冲他点点头后就移开眼睛来,像大多数官员那样,只盯着眼前的佳肴看,这期间,她感觉某种视线上的侵袭,顺着那道目光看过去她看到了坐在的百官首位的丞相靳尚。
他穿的不是官服,裹了件青灰色长袍,眯着眼睛笑盈盈的和她对视,眉眼间有几分老人特有的和蔼可亲,几乎像是个出席家庭宴会的长者,与其他官员的小心翼翼形成鲜明对比。
戌时三刻,年轻的皇帝在宫人的簇拥下从高台左侧登上龙椅,他的出现一下子沸腾了全场,千人同时俯身山呼“万岁”。
沈华英有点儿跟不上众人的动作,她跟着跪下身正要开口时,那滚雷似的声音已经过去,传进她耳朵里的是宫殿高墙挡回的回音,有点虚无缥缈,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皇帝的目光在她的头顶上一扫而过,很快的,快得叫人捉摸不透。
行过大礼,百官重新落座,皇帝宣布宴会开始,乐师舞姬鱼贯而出,珍馐佳酿,歌弦舞乐。这些有着隐秘联系的东西渐渐结合在一起,纠缠在一起,将人心底的那点轻浮慢慢的慢慢的撩动起来。
酒过三巡后,宴席上的官员放松了些,不再个个端着持重沉默,开始有谈笑声。那些声音在沈华英耳边飘荡来飘荡去,她仿佛听到他们说了很多,从皇帝的初登帝位的隐忍多谋说到他此刻君临天下的英明圣武,十年光景,千古一帝,而似乎又什么都没听到。
直到那深而圆畅,缓而宏亮,如铜钟玉韵的嗓音自高台上落下,如雷贯耳。“沈华英。”
这三个字落下,在场的所有人一下子全收了声,这也说明他们之前确实不知道沈华英也出席了宴会。
沈华英离席叩拜,朗声应答:“在。”
皇帝的眼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但眼底并没有笑意。他说”朕听闻沈姑娘有花木兰之志,想要披甲执锐,征战沙场,替叔父赎罪?”
这话沈华英只听懂了前半句,她的确是想上战场打仗,可是说这是为了替叔父赎罪是什么意思?夏军来攻时,自家叔叔受时家和夏军腹夹击,死战不降,没有辜负一丝为将者的责任和操守,那来的罪?
沈华英谨慎道,“臣女自小在军营长大,懂得些排兵打仗之事,内心确实万分渴望能为国杀敌。但......臣女斗胆问,陛下所说的替叔父赎罪是何意?”
皇帝没有立即回答,在他对着身旁人说了一句什么后,那名太监捧着一份文书来到了沈华英面前。
沈华英的眼睛从太监的脸一直看到他双手平托着的文书上,那页纸上竟然是她叔叔的罪状书,洋洋洒洒罗列了整整十条,第一条就是沈烆身为守关大将,却亵渎职责,领兵与时家争斗,使得夏军趁虚而入......只是看了一眼,一阵恶寒瞬时掠过沈华英的喉咙,径直钻进胃里。
太可鄙了!
但她的表情变化很快,初时的惊讶过后,她眼中的颜色慢慢沉淀为八方不动的冷漠,眼帘不自觉微微上抬,在皇帝审视着她的同时还以同样锋利的视线,那种不卑不亢的神态令皇帝的唇角勾出了两丝锋利的笑纹。
“沈姑娘当真不知道朕的意思吗?”皇帝说道。
是要军权还是要维护叔叔身后的的名誉?
皇帝把这个选择摆在了沈华英面前。
对于沈华英的要挟忤逆,他没有展现天子的雷霆之怒,他只是缓慢而决然的将她脚下的路一一斩断,然后强迫着她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做出是前进还是后退的抉择。
杀人诛心,这大概才是皇权最为锋利狠毒的地方。
沈华英彻底抬起了眼睛,皇帝始终盯着她的脸看,他的五官棱角分明,线条冷峻,目光深沉不动仿佛落了层寒霜的古井,流转着不近人情的光泽。她沉静的看了一会儿,她很想报复似的说“臣女不明白,陛下!”
不过沈华英张张嘴,喉咙跟被塞住了什么的,说不出话来。
她面对的人不是别人,是这个天下最为尊贵,最为霸道,最为有权势的人,这样的人即使有天大的把柄被人拽在手里,也不可能全然被人牵着鼻子走。
沈华英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她在皇帝给出的两条路上选择一条,要么要军权让叔叔沦为罪臣,要么维护叔叔的名誉放弃军权。
见沈华英久久不吭声,皇帝鼻尖压出一声颇具压迫性的“嗯”音,是威胁也是催促。
好久后,沈华英选择了军权。
她在心里暗暗想,皇帝加诸在他叔叔身上的这十条莫须有的罪名,她日后一定要一条条洗涮去。
“臣女明白了。”沈华英弯腰鞠了一躬,转身去取笔签字画押,宫廷中的上好狼毫笔,笔杆是玉质的,细腻素洁,触感温润。不过这些沈华英都没能注意到,她唯一感觉到的是自己的颤抖,她握笔的手以及心都在颤抖。
舞姬敛袖不敢舞,百官投箸不敢食,四下都是静悄悄的,唯有沈华英手上的笔游走不停,发出不绝如缕的沙沙声,那声音很轻,很薄,在辉煌的烛火里孤独的漂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