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章华殿彻底空了下来,皇帝在窗边轻轻一推,窗户裹挟着冷风向两边打开,外面雪已经停了,天色昏暗,低空处浮着一团压城的黑云,看起来就像一张阴沉的脸在狞笑,不知怎么的,皇帝忽而感觉到了一种刻骨的寂寥与孤独。
他转身看向案头的三彩芙蓉晶石云纹笔枕,上面搁置着一支关东狼毫笔,笔杆上用彩漆描绘着山、海、云纹……方寸之地大海波涛汹涌,山石耸立,其间,浪击山石,惊涛四起,勾勒出一派恢弘大气。
是一支制工精良的上佳狼毫笔,但比起宫廷里的东西,这支笔其实是没有出现在帝王的案头的资格的。
这只笔是他少年时的太傅送的,那个人情练达的人刻意送了他这样一只普通的笔,说皇帝也要学着像普通人一样喜欢些普通的东西,这样才会心里有仁爱。
这么些年来,也就那位太傅知道帝王会和普通人一样会喜欢,会爱,不是一种冷漠威严的权势象征,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霍修不知道,太后不知道,满朝文武也无人知晓。
沈华英是知道了的。
但她选择了辜负。
最是可恶!
皇帝的目光在笔身上长时间的停留着,风从窗口灌进来,卷进来不少雪屑,他站在穿边,身子便接下了那片片的雪,然而看着它们静静的融化。
这一天霍修到底没被皇帝召见,在雪地里跪得冻伤了双腿,也不没等来皇帝说一个字。
还是太后想起这位天下战局的总指挥对梁朝的重要性,派人连哄带骗,外加趁着霍修跪久了,冻得有些恍惚时将人强制性送回了府。
不过这样一来,太后那边对沈华英的处置也就犹豫起来。
霍修的面子,只怕真不是想不给就不给的。
但皇家的面子也不是说不要就不要的。
这一犹豫,时间就到了除夕。
暗夜深深,而殿内是暖烘烘的金色帷幕,刻着兽头的香炉轻轻升起沉水的香烟,亥时来临的时候,千家万户点燃院中的烟花。
缤纷焰火像是东风吹散的千树繁华,纷纷落下仿佛银河倒泻,万千星辰如雨般坠下,肃穆恢弘的皇宫仿佛也随着璀璨灯火摇曳起来,染上几分撩人的欢悦轻松。宫女内侍难得公然开小差也不会被总管责罚,他们抬头望进天空,入目皆是流萤焰火,漫天迟回荡漾。
但金陵城中却也仍有这绚烂焰火不曾照亮的天空,正对着这片天空的是大理寺直辖的京都死牢。
新春佳节的热闹喜庆到了这里只剩下残雪凝聚的余晖,透过尺许宽的窗口照射在斑驳潮湿的墙壁上,透出阵阵寒意。
沈华英盘腿坐在草屑里,下颔微抬,向着窗口,她的脸浸在闪烁不定的光辉里,忽隐忽现,神情也好似烛火般摇动不定。
她面前坐着个人,身穿藏色织金衣袍,头戴白玉发冠,神情威重,气态华贵。
有个词儿叫蓬荜生辉,用在皇帝身上再适合不过,他一进来,这间肮脏阴暗的牢房的氛围就全然变了个味儿。
“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朕说?”
沈华英垂首, “大驸马的事……”
“朕说的是这个吗?”皇帝一下子爆发,握住沈华英的肩膀将人狠狠推倒在地上。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姿势——被人压倒在身下,而对于沈华英来说,这不只是希不希望的事情。因为已经知道了皇帝的心意,这样的时刻更多的是难以安放的为难。
“请陛下自重。”
不出意外的皇帝又一次爆发,他双手钳制住沈华英的脑袋,逼着她承受自己的凝视,怒气和极具侵虐性的爱意。“是朕纵着你了,惯出你这目中无人是的毛病,朕贵为帝王,富有四海,何令不从,何求不遂,就是今夜要了你,你便也只该磕头谢恩。”
眼看皇帝就要强取豪夺,沈华英性子中的老虎一下子出了笼,她不顾胳膊被钳制的力量扭得咯吱作响,强行挣脱出一只手,挣扎间扯掉了皇帝头上的冠帽。
如此,两人便都是披头散发,气喘吁吁,却又各自姿态强硬,像两把绷得紧紧的大弓,紧绷的弦上还有箭,锋利的箭尖儿锐利的对峙着。
简直都有了你死我活的势头。
皇帝眼角泛红,低啸出声:“沈华英,你还敢对朕用武不成?”
沈华英下意识缩了缩手,缩到一半又复伸出去,抵在皇帝肩膀上,还是抗拒的姿态。
“请陛下自重!”
“沈华英!”连名带姓的呼喊,愤怒堆聚在山巅,绝望沉积在峡谷,不甘横亘在正中。
沈华英脸色惨淡,生出几分不忍,染血的手剧烈的微颤动,几乎就要服软,安慰一两句这个因悲愤和失望而面如死灰的男人。
然而下一刻,皇帝就打碎了她这样的念头。
他俯下身来,啮咬她的唇,狠狠的,一下子就咬进了皮肉里,带出血液来。
不仅这样,他的手还继续侵虐性的游弋着,一寸一寸碾压着她身上的皮肤,仿佛想撕开皮肉探进骨头里。
“唔……”
这种时刻,什么君纲臣纲都是浮云,沈华英双臂猛然发力,推开皇帝,但来不及起身就又被扑倒。
一个三军统帅,一个九五至尊,就这样相互厮打着,在满地脏乱的茅草上滚来滚去,比市井上流氓斗殴还要难看。
但就是没有人愿意停手。
到底还是皇帝略胜一筹。
算是胜之不武吧,毕竟沈华英人在死牢,纵然有定边侯府安排的人暗中护着。但这边有人护,那边的李家和玄央公主也自然会想尽办法下手。
所以她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也受了不少拷打,若是执灯仔细看,就会发现,眼下沈华英身上的伤已然裂开了不少,浑身全是血。
最初的侵略性的爱意发展到现在已然变成失控的征服。
皇帝压制着沈华英的脖颈,有那么一瞬间心底全部被揉碎她的念头填满。
直到察觉到手下的皮肤起先是滚烫的,而现在一点点走向冰冷,冷得烫手。皇帝心口一紧,慌忙缩回手,沈华英的呼吸之前全噎在她的喉咙里不能畅通,好半天她伸直了脖子回了口气,而后鲜血便沿着嘴角流出。
皇帝就那么看着气喘吁吁,满身是血的沈华英,他的身体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般不受控制的轻颤起来。气愤和别的什么情绪混合着如浪潮般冲撞着他的胸口,他仿若被什么击中,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才能稳住身子。
这时候,一缕烛光斜射过来,正好跳进他的眼中,烛光并不刺眼,但他还是觉得一阵大眩晕,耳边嗡嗡的作响,两眼发黑,意识茫然混沌。
“你就这么恨朕。”皇帝呐呐道,“当年之事朕……朕何尝不悔恨……可是你又怎么能要求朕一点错误都不犯。沈华英,滚滚红尘,芸芸众生,朕也不过是那其中一个啊! ”
沈华英离他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她
他眼底颜色的变化。他正看着他,眼底疼痛是明晰的,滚烫的,浓郁的,但却逐渐变淡,因为那疼痛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它在他眼中逐渐消失,却慢慢附在她心上。
帝王之路,注定孤绝。
多么可悲。
好半天,皇帝闭了闭眼,收回不该有的软弱无能,便要离开,却在这时感觉到脚边细弱的牵扯,他回头就看到沈华英轻轻的拽着他的衣摆。
“微臣不恨您,陛下,微臣……微臣只是不爱而已。”
不爱而已,好个不爱而已。
倒不如不说,
倒不如恨着。
皇帝脸上掠过一丝疲惫,然后决然的将衣摆从南帝手中抽走,他不再看沈华英一眼,走出了牢房,走出了大理寺,走出了微黄的灯光。
就像是一头沙漠中的独狼,终归寂寥,融进夜色再也不曾回头。
皇帝走后,沈华英勉力坐起身来,然后就这样一直坐着了,从那方小天窗看出去。天空只一个巴掌大,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照进来的光辉永远不足以驱逐牢房里的黑暗。
其实之前还是恨的,虽然当年之事半数原因是因为自己叔叔过于年轻气盛,轻视了皇威而引来的祸端。
可是很少有人能在家族遭受灭门之祸后还能客观而理智的分析那些因因果果里的对对错错。
但现在是真的不恨了。
虽然从未想过以这种方式进行报复,但沈华英知道她这会的确把皇帝伤得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