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大怒:“将军是真想守城,还是怕死而怯步。”
柏千堂和黄铁心暗中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忍不住也冒着天威进言道:“城中守军只有一万,出城容易进城难,还望陛下三思。”
正说着,柏千堂耳边划过一声刺耳的铮鸣,顿觉喉间抵着一点锋寒,皇帝拔了身侧侍卫的佩剑,架在了他的咽喉前一寸处。
剑是架在柏千堂脖子上,但皇帝看的人是沈华英,他一字一句冷冷道:“国难当头,旁人死得,你镇北台的人死不得?传令三军,朕亲临督战,为三军擂鼓,杀敌有功者,重赏,而胆敢临阵退缩者,夷族!”
铁靴踏过地面,是咚咚咚。
木槌敲打着鼓面,也是咚咚咚。
两种声音踩在一个节点上,所有的节点都在沈华英心头。
广野洋洋,战鼓嘭嘭。
在人群的冲击下,连带着地皮也仿若蒙在海面上的油布,有了起伏。
咚咚咚,
君王仍是敲鼓不停......
谁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在这肃杀的战场上,君王鼓不停,将士死不止。
忽而,那鼓声骤停。
好像一根被人拦腰截断的箭束,断在了城头,再也没有波澜。
沈华英像城楼看去,连抹了两把眼帘上的血迹也没能看清城楼上的景象。
这时候厮杀更加激烈,悠悠沉沉的肃杀气,忽而像是大漠刮起的风暴,笼罩四野。
入夜时,敌军的两万士卒都已死尽,只有战马独存,在那里嘶鸣徘徊不去。
沈华英拖着条血淋淋的胳膊往城门走,到了一看,城门下稀稀疏疏站了一群人,连城下的三个门洞都填不满。
她在人群里找到柏千堂和周青臣,问他们:“我们还剩多少人?”
柏千堂将破碎的铁衣往地上一扔,道:“你看到多少就是多少?”
一万两千人,生还不到两千?
“那这城还怎么守?”沈华英呐呐道,有些气虚。
周青臣接口说:“不守了,皇帝走前留下口谕,不管剩多少人都立刻退走,苍梧郡内所有的士兵都退走,还驻郁林。”
“皇帝?”沈华英的胸口气闷得厉害。
柏千堂心里有气,只把一匹骏马的缰绳往她手里塞,硬声道,“很好,只是中了一箭。”
就这样,皇帝强令大军挺进苍梧郡一月后,朝廷军队损失了两万人马,草草退守郁林。
再加之皇帝还在阵前受了箭伤,朝廷军队士气低靡,龟缩一隅,处境当真是累累如丧家之犬,狼狈得很。
沈华英一个人坐在大帐里,把眼下的局势捋了一遍又一遍,头昏脑涨,疲倦得一句话也不想说。
这时候帐外有人禀告。“将军.....”
刚说了这么两个字,话有止住了,阻断士兵的声音如出谷的山泉,又清,又脆。
“去去,没你的事。”
沈华英立刻站了起来,但却只是静静地望着门帘,即没有说话,也没有走过去。
然后萧珩就挑开帘子走了进来。
沈华英有些惊讶,“王爷不是被调去了荆州?”
在萧珩那清俊的脸上忽然出现了孩提般快活的笑,甚至声音也染上了几分孩童的俏皮,他低声笑了一阵,眼睛直直凝视着沈华英,眉梢眼角,带着通透的玩味儿。“怎么,沈将军真以为本王就这样离开了?”
沈华英沉吟着,很快反应过来。她和这位年轻的皇帝也算是有过一番纠葛,深知他的手段高明,城府深深,隐隐觉得在皇帝阵前一系列的愚蠢指挥背后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
现在萧珩的出现,正好验证了她的猜想。“敢问王爷,陛下是如何打算的?”
萧珩斜视了沈华英一眼,神色慢慢变得严肃起来,“议和。”
沈华英一听,脸色也沉了起来。
因为时家的叛逆,交州局势大乱,眼下朝廷要是压不住时家,媾和了事,那朝廷的威严只怕都要败尽,三十六州郡守官倘若有样学样,日后说不定将会出现上百上千个时家。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插刀子吗?
正思绪纷纷,沈华英就又听见萧珩说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只怕接下来你要受点委屈。”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沈华英一时半会而压根反应不过来,皱眉看着萧珩,确信他不是在开玩笑才接话,“王爷这话的意思是?”
萧珩踟躇道,“交州动静闹得大,朝廷又打算跟时家议和,这烂摊子需要一个替罪羊来背。你和我既然是主将,当然是逃不掉,”说到这儿,萧珩顿了片刻,才又接着说,“但我是皇家的人,朝廷和时家不会在我身上下文章,在我这儿就是走个过场,倒是你可就要真成那背锅的料了。”
微寒的风送来一声宛如大海低吟般的喟叹,沈华英循声看向萧珩,之前他总是一脸嬉皮笑脸。没个正形,面容上好多情绪都给掩盖住了,现在再仔细看,沈华英就发现萧珩眼底的一圈青影,又深又重,怕是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
沈华英一怔,这一怔不知因何而起,无缘无由。
“我知道了。”半晌,沈华英很平静的点点头。
这回轮到萧珩发愣了。
这反应未免太镇定了。
沈华英如此镇定当然是有她的理由的,她之前逃出皇宫时,带走了皇后的印玺。如今天下的局势越是动荡,这个把柄的份量就越重,皇帝要是这个时候对她出手,那简直是自毁江山。
笃定皇帝不敢做得太过,沈华英也就反应平平,不过这其中的缘故,当然是不能吐露給萧珩知道的。
当下,沈华英只说,“这点委屈我还是受得的,谢过王爷的提醒。”
这种反应完全出乎萧珩的预料,他在后脑勺连挠了几把,才组织好措辞,“皇兄是个英明的君主,你为朝廷受的委屈,皇兄自会还你公道。”
第10章
事情果真如萧珩所说的那样,过了五天,沈华英巡视完堡垒的防守,嘱咐守城将士小心防守,万不可掉以轻心后就拾步下了城墙,纵马回营中。
然而她人刚在营门口下了马,四下就涌出来上百名持刀侍卫,紧跟着,几十把尖刀就架满全身,锁住任何可能的动作。
“什么意思?”沈华英问。
何钺不紧不慢解走沈华英腰上的战刀,抱手做了一揖,说“得罪了沈将军,在下只是奉命行事。陛下就在帐中,你有何问题,还请移步当面问陛下。”
沈华英被两把刀架着脖子往军营里走,她现在手中人马只有五千,大部分都在外防御,营中只留了千人驻守,但走进来却看到刀兵林立,顶盔贯甲的精锐士兵分列两旁,人数过千,给这个虚空的军营铸容进了一股不可忽视的赫赫声威。
侍卫掀开帘幕将沈华英推进去,她抬头看到帐中坐着的三人,右边一个是随御驾同来的御史大夫魏续,左边一个是交州刺史时雄,而主座上的人不用说了,当然就是皇帝。
跪着的两人,由左到右依次是她的两个副将柏千堂,黄铁心,不怪侍卫们要在营门口伏击她,看两人的模样,被制服前没少一番激烈的反抗。
黄铁心在战中伤了腿,但还是被封住了嘴死死摁在地上,眼下裤腿上都浸满了血。
见沈华英走进,皇帝扬起的浓眉像是一把镶金嵌玉的利刃,虽然高贵精致,却又威势摄人。沈华英不敢多看,匆匆一瞥,只觉皇帝脸出了上位者的威严似乎还有不尽的病容。
“微臣参见陛下。”沈华英没有挣扎,顺着两名侍卫的力道跪下身。
时雄把玩着两枚老红色的罗汉头核桃,手兀自缓慢动作,旋着两枚核桃相互环绕,碰撞,挤压,清而硬的声响一下接一下蹦出,每每余音将尽,下一声才接上,如此反反复复,绵长中竟带出了几分沉重压抑。
见沈华英被押进来,那声音停顿了一下,又复接上。跟着坐在上方的时雄的目光缓慢下降,下降,居高看着沈华英沉默不语,那泰然自若的模样,稳操胜券中还有几分怡然得意,似乎把一切都吃透了玩弄于股掌之间。
魏续看皇帝的眼神行事,断然斥责道,“沈华英,你本是镇北台罪臣遗孤,幸得陛下宽宏大量,不但没有加罪于你,还许你披甲挂帅,享千石厚禄,皇恩浩荡如此,而你是如何报答陛下的,临阵脱逃,龟缩山野,眼睁睁看着胡人大军闯进郁林,肆意抢掠,屠杀我大梁百姓,你认不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