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长街上往来的车,身前是席地而坐的女医生跟狗。男人忽然微微一笑笑,连自己都没察觉。
他喊她朱医生。
朱鹭抬起头,眼神里是迟疑,对这人没有太多印象。
那人非常耐心,自我介绍他叫 Rocky,他家小杰最近精神不好,不怎么吃饭。朱鹭让他进去挂号,心里却想,真有意思,主人的名字像狗,狗的名字像主人。
男人动作很迟缓,像是长街上的风拖住了他的脚步。他进去医院一会,又出来,在朱鹭身旁蹲下,笑着说是否介意他坐下。又说:“我刚才挂了你的号。”
除非来理疗,否则很少人直接挂中兽医的号。朱鹭回头看这个叫洛基的男人,看他毫不回避地看着自己,忽然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她不感兴趣,伸手去摸身旁的狗。
男人注意到她手臂上的小龙,微笑问:“爱的纹身?”
她突然生气,站起身,直勾勾往医院里走。看到小马正跟小陆在休息间闲聊,也不客气,叫小马出去帮忙看一下狗。
男人也跟了进来,跟在朱鹭身后,跟她道歉。像闯了祸的动物跟着主人。朱鹭没理会。她这天接待了五个病例,有瘫痪,有神经炎,有骨质增生。男人最后一个进来,那股子嘻皮笑脸收起来,像他名字一样敦厚,老实听朱鹭安排。
验血常规,验二便,下午看结果。只是肠胃炎,朱鹭开了点药,说回去吃。
男人欲言又止,看朱鹭冷着脸,像一堆雪。他想说的话,被埋在雪堆下,迅速地融掉。
天气好,来看病的宠物也多起来。余果已经在这里实习一段时间,从手忙脚乱到气定神闲。有时候苗江太忙,或者走开一会,她会代替苗江进行问诊跟触诊。有时候替她检查住院动物,给它们换导液管。
这天情况也一样。
进来的是两个年轻人,穿着红色情侣服,黑色渔夫帽,白色球鞋,拥有年轻人的好看。医助协助他们,把拉布拉多犬放到诊断台上。苗江走开了,余果接待他们。
女孩子一开口,眼眶就有点红。男人体贴地拍拍她的手背,低声说“我来讲吧”。他摘下帽子,用手顺了顺头发,余果突然觉得这男人长得有点眼熟。
下周预告:新来的一男一女跟苗江有莫大关系……以及,苗江跟某兽医终于有感情进展啦!
第040章 安乐死
男人告诉余果,说小 P 十二岁了,最近几年身体越来越差。精神非常差,胃口也不好。
余果观察眼前这只拉布拉多,发现当主人喊它名字时,它虚弱得几乎无法应声。
她在病历本上边记录边问:“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前有试过这种情况吗?”“有没有治疗过?用了什么药?”“用什么喂它?”她问完,一一做好记录,开始给小 P 做简单的体表检查,同时记录体温、脉搏和呼吸数。
小 P 太虚弱了,余果给它摸了一遍,只感觉到它骨瘦如柴。别的都没发觉。
男人问:“它有什么问题?”
余果愣了一下,又低头看了看记录本,说:“呃……它年纪太大了……”
男人似笑非笑:“这个我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这时苗江进来了,看了三人一眼,在诊疗台的椅子上坐下。“什么情况?”她问余果。
余果把病历给她看,这时男人突然有点不高兴:“说了半天,原来刚才这个不是医生?”
余果红了脸,苗江则直直看着这个男人。女孩子拉住他,说:“行了行了。”她冲苗江跟余果点点头,神情腼腆:“不好意思,我老公性子就是这样,但他人不坏。”
苗江翻了翻病历,开始伸手摸小 P 的脑袋,嘴里对余果说:“记下来,可视黏膜发绀。”顺着皮毛慢慢摸下去,又道,“呼吸迫促”,缓缓移向它的肚子,然后在它的腹部停留了一下。
“你过来,这里。”她腾出另一只手召唤余果,“你摸一下。”
余果伸出手,慢慢感受。她说:“好像有个肿块……”
苗江又翻了翻病历,低声而快速地重复着上面的关键信息:“没有胃口……突然昏阙……”
她低头开检查单。男人又问:“它是什么问题?”
苗江抬起头,注视眼前这男人。好一会,才慢慢说:“建议做个腹部 X 光扫描和 B 超。具体病因跟性质,得看检查结果。”
男人突然发火:“搞了半天,连什么事都不知道?”
他妻子赶紧拉住他,小声提醒:“阿海,你别吵了。”
叫阿海男人嘟嘟囔囔,两人出去交钱。
余果看两人走出去,才问苗江:“苗医生,这只狗是什么问题?”
“我考虑血管肉瘤。”
这是最为凶险的脾脏肿瘤,即使做了手术并且化疗,平均存活时间也不会太长。余果问:“那为什么不告诉客人?”
“检查结果没出来前,别让他们白担心。”
余果到外面拿打印纸时,发现男人边付账边嘀咕,说这医生啥都不说就只会开检查单,还这么贵。他妻子只是不停安抚他。
检查结果出来时,只有这个女孩儿出现在诊疗室。她说她老公工作很忙,临时接到电话要紧急出差。本来她婆婆要过来陪,但她担心婆婆没法接受小 P 的事,坚持自己留在这里处理。
余果心想,这家人关系真好啊。
检查结果出来了,果然是血管肉瘤。小 P 年纪大了,情况不乐观。它全身乏力,心动过速,脾脏破裂,血流进它的腹部。“超声可见,有明显的脾肿块。”
女孩儿静静听着,神情很憔悴。她问:“那有什么办法吗?”
苗江说:“可以适当考虑化学药物疗法,应用泼尼松或泼尼松龙。或者直接做手术,摘除脾脏。”
女孩儿点头,急切地说:“只要能治好它。”
余果知道这病治不好,只是拖时间。她在旁心惊胆战地听着,等待苗江说出“这狗活不长了”的话。在一阵静默中,苗江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这话还没说完,女孩儿突然流下眼泪来。
余果默默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女孩接过纸巾,说谢谢,突然像被触动了开关,哗啦哗啦说起来。她说自己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她嘴唇颤抖,脸色苍白:“它年纪大了,这个年龄做手术,是不是很难受?”
苗江点头:“而且不一定有用。也可能是白白受苦。”
女孩儿又流下眼泪。三人在静默中坐了一会,她突然开口:“我听说动物最后这个阶段都特别痛苦,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它可以减少这种不必要的痛苦。”
余果在旁边马上听明白了。她是在暗示,想要给小 P 安乐死。
苗江说:“你跟你先生商量过了吗?”
女孩神色犹豫:“他很倔强的,他说,我们谁也没有权利决定其他生物的生死。但是,我真的不忍心看着小 P 这样子。”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余果在旁边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女孩儿说了声谢谢,接过纸巾擦眼泪,接着说:“小 P 其实是被人遗弃的狗,是我婆婆捡回来的。我婆婆她人很善良,见到被遗弃的猫猫狗狗,都会主动喂养。她见到小 P 那天下着雨,小 P 很可怜,婆婆把它带回家养,它陪着我老公成长,我们结婚后就跟我们住在一起了。我知道它不行了,但是婆婆跟老公都无法接受,说无论花多少钱都要延续它的生命……”
她说得动情,连余果都忍不住红了眼睛。
在学校时,她听老师听说过这种事情。幻灯片上印着这样一句话:“安乐死在宠物医疗领域所占比例较大,约占门诊量的 0.5%。”
主动提出安乐死的宠主有不少,既有嫌养宠物烦了,在它没有病痛的情况下提出要“人道毁灭”的,有家庭负担太重实在无法治疗含泪放弃的,也有像这女孩儿一样,不忍心让宠物痛苦的。
当时,余果在课后问老师,宠物医生应该怎样面对这些要求。老师说,宠物医生能做的,也只有尊重宠主的决定。“我记得我第一次遇上这种事,也有点无助,当时我采取了拖延战术。让那个宠主再观察病情,做个 X 光或者什么别的检查项目再说,宠主回家后,也许会改变想法。又或者当事人没改变想法,但是他下次过来时,不一定遇上我值班。也许鸵鸟吧,但年轻的我,就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