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转向钟潋道:“我说我不累,那是骗你的。我在别人的班子里,终究是外人,我干的活比别人多,赚的钱比别人少。身子骨累,倒没什么,心累才是累。在外面我受人欺负,还要给他们赔笑脸,跑腿打杂背黑锅,赚钱养你爹,你爹给我们的吃的睡得却连狗都不如。但我不怨谁,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我就什么都能忍。为了你,我钻研戏法,努力赚钱,为了你,我瞒着你爹给你买吃的。”
“但你给我的,都不是我想要的!”钟潋突然哭着喊道。
吴氏吓了一跳,对龚氏和兰氏道:“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给人变戏法,一天不过赚十来文钱,我没日没夜地钻研新戏法,就怕别人看腻了,不要我了。偶尔得几文赏钱,我就自己留着,不是给她买吃的,就是给她买穿的。这些都是我从牙缝里挤出来,从他爹的打狗棒下熬出来的,这孩子,不知道我的难处,还说这不是她想要的。”
钟潋道:“吃什么,穿什么,我不在乎!”
吴氏道:“让你吃狗吃剩的饭菜,穿狗衣改的衣服裤子,你也不在乎吗?”
钟潋道:“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穿什么,我就穿什么。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吴氏道:“你不在乎,我在乎!”
“呵!”钟潋怒极反笑,道:“你在乎!是,我承认,你把我养大不容易,为了让我少吃苦,你把我该吃的苦,都自己一肩挑了。可我一点也不感激你!你自己也说,身子骨累不算累,心累才是累。同样的道理,身体苦不算苦,心苦才是苦。吃的再差,饿不死就行,穿的再差,冻不死就行,我都能忍。可要是心里苦,我忍不了!”
兰氏劝道:“小姑娘,我算听出来了,你是把你娘对你的好当做驴肝肺,再在鸡蛋里挑骨头。”
“你懂个屁!你连自己女儿都管不好,还有资格说别人!”钟潋骂完兰氏,转头对一脸惊慌的吴氏道:“钟满枝不把我当人看,我不怪他,毕竟他和我没有半分情义。但是你呢?你是我的亲娘,你把我当人看了吗?没有!在你眼里,我连狗都不如!”
吴氏首次听到这番言论,惊得合不拢嘴,喃喃道:“这话从哪说起?”
“你做的事,都不记得了是吧?好!那我提醒你。你明知道我不喜欢狗,我恨那些畜生,可你偏偏要我和那些狗搞好关系。我知道,你想让我跟狗交朋友,这样钟满枝会对我好一点。可我说我不喜欢狗,也不需要钟满枝对我好。可你不听,硬逼我摸狗头,握狗腿,喂狗粮。我不喜欢,可我不得不做。我被狗咬了,我给那畜生打了一棍子,你做了什么?你怕钟满枝打我,叫我给狗道歉!”
钟潋说到动情处,问到宝书脸上道:“给狗道歉,你说荒唐不荒唐!”
吴氏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爱那些狗爱得跟什么似的,要是发起疯来,真要打你……”
“我宁愿让他打死!”钟潋没等她说完,跺脚大声喊道。喊完,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江吟等几个姐妹忙上来解劝,吴氏兰氏等人被钟潋如此大的反应镇住了,骂也不是,劝也不是,都呆了。
半晌,钟潋双眼通红,抬头又说:“我跟街坊邻居玩,你不让,你说了什么还记得吗?你说那些孩子都金贵,咱们惹不起。怎么,难道我就不金贵吗?有个小孩骂我是野狗托生,我咬了他一口,你做了什么?我又叫我去道歉。为什么明明是他的错,却偏偏叫我道歉?”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街坊邻居闹起来不好看……”
钟潋窜起身,将裙布砸在地上,一声爆喝,道: “够了!” 把吴氏剩下的半句话吓得吞回了肚子里,摇头道:“我跟你说不明白。你永远理解不了,我要的是什么。你走吧,我不会跟你走的。我现在长大了,不差你那口饭,也不差你那件衣裳。我就算去做一条野狗,也比做你的钟萍萍强。”
吴氏局促起来,她寻找钟潋已有五年,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人,岂肯就走,可再劝已然无益,便朝龚氏和兰氏望去,用眼神乞求她们的帮助。
兰氏乜斜一眼钟潋,双手一摊,闭嘴不言。
龚氏微笑,示意吴氏别急。
宝书抢先说道:“这一回我倒要站在钟姑娘这边。恕我直言,听你们两个说了这么多,我大概知道吴姨是个软心肠的人,不管什么人什么事,都喜欢与人为善,宁愿自己让步吃亏,也不叫别人难堪。这对于你自己来说,固然是个好习惯,可你强行让钟姑娘也跟着你一起吃哑巴亏,钟姑娘年轻修为不足,跟你闹别扭也就在所难免了。”
吴氏道:“我听说你杀了袁小婉,以为你是个明白人,会说公道话。没想到你反倒替她说话。”
宝书道:“一码归一码。她留恋无极园,那是她不对。但她数落你的不是,我认为她说的不无道理。”
吴氏道:“哪有什么一码归一码,说到底,她还不是想跟言狗牵扯,乱找借口而已。”
钟潋听了此话,更加暴跳如雷,喊道:“没错!你说的言狗,是我的言郎!我不但想跟他牵扯,我还想跟他一辈子在一起!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跟他在一起,我觉得我是人,不是狗!我不用跟狗争宠,不用今天给这个人道歉,明天跟那条狗道歉,不用委屈自己,成全别人。有他在,没有人敢骑在我头上拉屎,有他在,我与人为善,没有人敢把我的善意踩在脚底下。”
吴氏气急,颤颤巍巍地朝龚氏求助。
钟潋道:“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既然你赖着不走,那我走!”身子一扭,跑了出去。
吴氏急忙去追。
龚氏连忙叫住她,将她拉到一旁,劝道:“这是言狗的地盘,她跑出去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正好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我看你比我大几岁,我就叫你吴姐吧。说实话,听萍萍的口气和态度,她对你真是有怨言的,而且这口气已经憋了很多年了。不管她说的有没有道理,顺不顺你的意,咱们都必须重视,认真开导,不能一味地打压。”
吴氏一听龚氏沉着冷静的语气,自然而然地也冷静了下来,点了点头。
龚氏又道:“吴姐,萍萍几次说到,你给她的,不是她要的。依我看,萍萍想要的,说穿了就是‘尊重’两个字。她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跟咱们做母亲的想法不一样,也是正常。只是咱们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她们,性子直的,当场反驳还好,性子阴沉的,就憋在心里,偷偷和咱们对着干。我看萍萍属于后一种,所以劝导她,得从尊重她的想法入手。”
吴氏忙不迭地点头道谢。
回头去追钟潋时,吴氏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对宝书道:“我从醇脂池赶过来的时候,戏班子已经登船了,言贼可能已经把倪姑娘拉下水了。戏马上就要开场,你要救人,可得抓紧。另外,我约了小言贼在情园西侧的一间废亭子里见面,你抓住他,可能对你有用。”
吴氏朝众人深鞠一躬,道:“萍萍的事,多谢费心了,改天我一定好好答谢你们。”
说完,跑了出去。
宝书眼皮跳动,向醇脂池飞纵。
金鳞弄水戏彩蝶
醇脂池上,凤船起伏,曲乐盈耳。
凤钗听优伶们唱的戏文,是她从未听过的新戏。
报幕者说,此戏叫做《凤栖桐》。
大约讲的是一个叫栾彩凤的姑娘,本是京都大臣的千金,后来国破家亡,流落到民间。新朝皇帝登基后,布告天下遴选秀女。栾彩凤因貌美多才,被迫参加选秀大典。当日佳丽三千,皇帝却唯独中意她一人。侍寝当夜,栾彩凤见到皇帝,得知皇帝原来是她从臭水沟边移植到后花园,精心培育十多年的梧桐树变化而来。
皇帝说,他是天上神仙,被贬人间终日与淤泥粪土为伍,幸得栾彩凤挽救,才得以使他重拾信心,修炼成精,推翻当世腐朽朝政,重建国家秩序。
选秀之说,其实只为寻找栾彩凤。
皇帝本以为栾彩凤会喜出望外,谁知她竟丝毫不为所动,反而责怪皇帝荼毒生灵,使她无家可归,甚至要为天下人极其家人报仇雪恨。哪怕皇帝长年累月剖心析肝以诚相待,以皇后之位,母仪天下之权相许,她仍无动于衷。